“前因後果我們已知,夫人縱有千萬苦楚,也不該贻害無辜鄉民,緻月亮城生靈塗炭……”重蓮試圖以理服人。
然話音未落,豫摩音夫人便忽的變了臉色,她從林亦行身上離開幾寸,怒道:“不過牖中窺日罷了,你也配說你們已知前因後果?”
怒極反笑,她目露兇光,面呈一派猙獰的神色:“小兒無知!你知道偷藥之人是誰?還是你知道城主幹了什麼勾當?你又知道、本尊死後,他們又做了什麼?!!”
重蓮無話可說了,他的确不知其中隐情,心下雖有猜測,卻不知是對是錯。
墨霭拂散,一塊碩大無朋的摩音鏡立即出現在眼前,裡間是哀鴻遍野血迹斑斑的小村子。
暮色四合,一位遮面女醫者與兩位健碩的男子竊竊私議,先以兩人食屍之事威脅,再許之錦繡前程美顔如玉,似乎達成共識。
“姑娘可得言出必行,若是牽連了我二人,那你也别想好過!”
她原是打算塵埃落定後設計供出二人,但此舉無異與虎謀皮,深思熟慮便轉換目标。
偷藥成功,值守的女醫者桑桑被衆人唾罵,首領葉大夫也遭受懷疑,她匿于其他醫者中間,藏在角落裡沾沾自喜。
就當如此!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醫女也妄想飛上枝頭,做夢去吧!!
她忘不了城主之子,也就是她戀慕的男子對自己避如蛇蠍,對葉懷馨趨之若鹜。
憑什麼?!十餘載光陰都是我在陪你,你一句“不過兄妹”就将我打發了!憑什麼?!一個小小的醫女也要同我搶你!
她自請前來救疫,終于使得那個人多看了她一眼。
葉大夫再練不出回心丹,跌跌撞撞回到簡陋破敗的“診議堂”,她又偷偷将那些藥塞入葉懷馨卧處和這裡,翌日果真被發現了。
衆人指摘,那人再也不配被稱作葉神醫,她欣喜若狂,尖利的指甲深陷手心,這才不至于大笑出口。
你憑什麼同我搶人!你活該!!
本以為塵埃已定,可誰知道那批回心丹突然失了效力,她惶恐至極,加之幫兇似要揭發她所做所為,她狠下心腸下毒手。
一邊穩住數衆病者,一邊聯系城主,道是葉首領不安好心圖謀不軌,又将自己偷聽來的事情告知,城主是她世叔,自然信她。
葉懷馨體質特殊,血于治病救人有奇效,無論前時的疑難雜症還是此次的青面疫,她都加有自己的血。
珍奇寶貝一經發現,必然引來一大群喋血秃鹫。
所以,林亦行未幸免于難。
他二人死後血化成藥,零落成泥,碾作塵土,隻有香如故。
神龛廟宇簡牍話本可見其名,所有人齊齊稱頌,他們成了九天神仙救世佛祖。
“哈哈哈哈哈哈,好笑!本尊後來問過他們,你猜他們說什麼?”
“——私心!他們跟我講人都是有私心的,為了大義犧牲那是應當!”
重蓮似是憐憫的看了她一眼,豫摩音夫人更是怒火沖天,眸裡浸淫着扭曲病态:“…是啊,人都有私心!病者的私心是想要活命,女人的私心是貪戀情郎,城主的私心是私放貴胄以保住烏紗帽,為了自己可以不顧别人死活…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林亦行活着……”
“我隻要他複活!!”
沉沉重複,懇切又瘋狂。
季秋楓對‘這樣的嶽離商’實在沒有好感,盡管恻隐之心微動,也忍不住斥道:“冤有頭債有主,誰害你的你殺了便是,那些婦孺幼子何其無辜!”
豫摩音夫人又貼上了林亦行,她抱着他的胳膊同他十指相扣,近乎偏執的依戀:“那他呢?他就不無辜!世人負我,難道還期望本尊以德報怨?”
林亦行此刻完全就是一隻提線木偶,他所有喜怒哀樂都與豫摩音夫人息息相關,見她痛苦,他也會皺眉,笨拙的撫摸她的頭,木讷道:“…懷興乖,我在。”
豫摩音夫人對此十分受用,漸漸平息怒火,又對莊嚴冷漠的二人笑:“不如拿他來換,其餘諸人皆可活命,如何?”
“他”指誰自不必多言。
季秋楓還未動作,重蓮便搶先一步道:“不可!”他一個溫潤之人面色發沉也無多大的震懾力:“你休想以離商師弟威脅我師尊!”
季秋楓觀視片刻,向前邁了半步:“——你大可以試試,動了他,會是什麼後果!”
“舅舅火氣實在太大……”豫摩音夫人潑皮一笑,擡起林亦行皓白的胳膊,露出腕間的梅花手串:“你看啊,總算叫阿離找到了。”
梅花玉髓鑲嵌的手串由一截普通紅繩穿透,嶽離商随身攜帶從不剝離,奈何總能弄丢,他被季秋楓訓斥過多回。
這次丢了,季秋楓憤得幾欲拍人,受傷過後确實對他大打出手,因為這手串實在太重要,重要到攸關性命不可或缺。
“冥頑不靈!!”季秋楓身子一僵,鳳眸瞬間淬了寒冰。他大手微張,登時召出懷思。
卻在下一刻遞給重蓮,似毫不在意這場即将展開的對決:“為師懶得動手指頭,等下你代我上。”
重蓮頗意外自家師尊如此作為,愣好半晌才接過。豫摩音夫人半是譏诮半是震怒道:“小兒猖狂!你也配與本尊動手?”
季秋楓勾唇冷笑,嗓音震震:“本尊的徒弟,配不配由不得你說!”
金光利縷瘋一般破土而出,季秋楓眉間靈印猩紅,宛如蹿燒着一股滔天烈火,他撚出梅朵,凝成無數赤色藤蔓與之碰撞碾壓,霎時吭吭铛铛,激得火花四濺。
重蓮見縫插針從側方突襲,懷思鋒刃毫不留情朝她斬殺,豫摩音夫人神色肅然,登時凝築一道墨色屏障。她躍至半空,兩顆撲棱着小翅膀的果子被她喚出。
“觀音娘娘,觀音娘娘有何吩咐……”
“殺了他!”豫摩音夫人彈指一揮,兩顆果子立即化作重重獄火撲向重蓮。
卻在此時,季秋楓掌心紅光大勝,他厲聲念道:“——百聊春贈香,清發木枝芳!”
猶如當胸一劍将她洞穿,忽的撕裂燒灼起來,赤色藤蔓叫嚣嘶嚎,迅速圍住萬千金縷,此消彼長,抵抗厮磨,終被完全吞噬。
“——破!!”
哄!!!
血紅光團猛然炸裂,轟隆巨聲響遏行雲,觀蓮台燈燭倒伏石壁開裂,一時間地動山搖,震顫不止。
同時被破開的還有那道墨色屏障,刃峰冷血無情,迅雷之勢直逼林亦行,豫摩音夫人目眦欲裂,驚懼大喊:“……不要!!”
“不許動他!你還給我……你把他還給我!!”
不能動他,他什麼都沒做錯!你們怎麼能夠動他!
血氣蹿湧驚濤駭浪,豫摩音夫人嘔出一口鮮血,直直從半空跌下,她的靈流,她的結界,她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季秋楓指凝梅朵,一步步朝她逼近:“你以為強留一竅精魄便能複活他?他已經死去、活不成了!無論你怎麼努力都活不成了!你戕害無辜,他先替你下地獄……”
字字誅心,針針見血,他比地獄修羅更可怖。
欲語淚先流,豫摩音夫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世人薄我,我便毀世。無論如何,我陪他……”嗓音已是嘶啞破碎:“——我陪他永墜閻羅!!”
觀蓮台外忽而轟隆起來,像是雷聲隆隆,又像是殿宇倒坍。
‘嶽離商’渾身魔氣四溢,鳳狂龍躁,她在哭,兩行血淚簌簌,她也在笑,近乎喪心病狂。悲喜交織,她撕裂魂靈,誓要逆天滅世。
“我願堕棄魂靈,換你們陪他,永墜閻羅!!”
披着嶽離商皮的豫摩音夫人惡狠變態,季秋楓好似見到了那位嗜殺成性的轉世魔祖,他心頭一震,眸裡寒冰與怒火紛然雜疊。
他忽的笑了,笑容比魔怔的豫摩音夫人更為陰冷,更像一介魔修。
“——孽障猖狂!”
豫摩音夫人渾身劇痛難當,連開口說一句話,擡一下手也會生不如死,像是正在被淩遲。
“把他……還給我!!”她咬牙切齒,付以全部修為搶奪林亦行。
搶的十分順利,這師徒二人形同虛設。她來不及多想,林亦行已然渾身冰涼。
“懷馨,是懷馨……我、我記得的……”
根本不需要季秋楓重蓮二人再做什麼,林亦行本就煞白的臉更白了,神識稍有回轉,可好不容易留下的精魄便開始離體消散。
“懷馨……”林亦行木讷又僵硬,他想擡手去觸她的臉頰,觸到的卻是幾滴鮮紅的淚。
你…你别哭啊,我喜歡你的。
可什麼話也說不出了,林亦行的手陡然掉落,豫摩音夫人沒抓住,她僵滞好半晌,癡狂一般吻上去,霸道強勢,正如佳節前夕的那一日。
事發突然,師徒二人根本來不及阻止,眼見着“嶽離商”同林亦行親密相觸,竟都駭住了,僵如石塊木雕。
少頃,挨擦的唇才分開。
“…林亦行!林亦行……你别走,别離開我,我救你、我可以救你的!!”
魂識流散,精魄飄離,這具行屍再也留不住什麼,唯有冰涼,唯有死氣。
誰來救救他、誰來救救他……
“師尊……”重蓮再也不忍心,他欲求情。
“本尊說過,他先替你下地獄!”
玉梧仙尊竟再次召出了赤金相彙的鬼夜哭,他漠視哀情,冷漠又絕情。
“——如你所願,永墜閻羅!!”
弓行如秋月,绯色利箭蓄勢待發,倏爾離弦,若流星隕落,擊撞出電光火流。觀蓮台哄然爆裂,聲振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