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個火柴人跪在地上,簡單如線條的雙手向天空伸去。
我聽見下方傳來的詠歎般的禱告,懶洋洋的揮了揮觸手。
嗯,我聽見了。
去忙吧。
每天都說同樣的話,就不能換個新鮮詞嗎。
我的星星在一片黑暗的宇宙中緩緩旋轉。
沒有恒星的宇宙就是這樣,全年極夜,寒冷無比。星星上的人并不會抱怨星球太冷,而是感謝我給了他們一片生存之地,盡管這片生存之地貧瘠的可怕,沒有農作物生長所需的陽光,還伴随着随心所欲的自然災害。
不過,雖然他們每次都在滅絕的邊緣徘徊,脆弱無比,但還是頑強的活着下來。
在地下建造城市,用體溫融化冰塊,用以澆灌那些味道極差但不需要陽光也能存活的藻類,一代人又一代人開拓這個星球。
真是令人驚歎。
那股掙紮着也要活下來的生存本能感動了我,于是我聽從他們的願望,讓這顆星星有了第一塊向日葵花田。它可以産生陽光,給星球上的人帶來溫暖,也可以給其他植物提供成長的養分。
第一次見到向日葵花田的人跪下來,他們熱淚盈眶,激動不已,高呼——
“神迹啊!”
“這是神的恩賜!”
……
有了光後,他們的生活方式改變了。一部分人陸續從無光的地下城搬到地面,開墾無數的向日葵花田,圍繞花田建造新的城市。
從高空望去,收獲季的花田就像一條條美麗的光帶。
滿足了生存需求後,地面上的火柴人顯然開始追求精神上的需求。
他們在最初的向日葵花田旁為我興建了一棟氣勢恢宏的尖頂大教堂,希望所有人都來信奉他們唯一的天父與救主——克蘇魯。
并且在教堂前的空地立了一個向日葵雕像紀念碑,将其命名為“神賜予的光之花”。
多麼美好充滿生機的地面,見識了陽光的人向地下城的人繪聲繪色地說着地上的生活,試圖說服他們前往地上。但總有些人固執的可怕,他們不願意去地上,害怕自然災害再次降臨摧毀一切。即使地下城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空,也依舊守着舊有的生存法則,食用着難以下咽的藻類。
“那些人活不了多久的。”每當聽聞地上如何如何的好,食物如何如何的美味之後,地下城的人總是說,“在地下總是安全的,這是過去每一位先輩們總結的生存經驗。”
“全知全能的神會保護我們。”而已經虔誠信教的地上人也總是這樣回答。
作為他們口中全知全能的神,我高高盤踞在教堂的尖頂上,接受火柴人的頂禮膜拜,看心情傾聽他們的願望。
至于是否實現……
傾聽歸傾聽,當然是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統一不實現啦。
直到他們中間出現一個異類。
這是一個和别人不太一樣的火柴人,總是思考一些與生存和信仰無關的事情。
“神,星星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他好奇的問。
“黑暗的宇宙。”我說。
“宇宙外呢?”
我覺得他會成為火柴人中的天文學家,這是個好苗子,于是耐下心解答,“是另一片黑暗的宇宙。”
“那裡會有星星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
“神也看不到嗎?”
“是啊。”我輕快地說。
他似乎有點失望,“這裡隻有一顆星星嗎?我們能去找其他星星嗎?”
我一聽,觸手又盤了盤教堂,不小心崩掉一塊磚。心想,這或許不是天文學家的好苗子,也有可能是未來的宇航員呢!
于是我更加重視他了,語氣變得和藹可親,大力贊賞他,“真是個好想法!但是不行哦。”
“為什麼?”他問。
“你不知道嗎?宇宙中每一顆星星都是孤獨的,也許有一天它厭倦了孤獨,就會化作流星離開它的宇宙,去尋找别的星星。但很多時候,它們一輩子也遇不到一顆星星,反而隻能更加孤獨的在無數宇宙中流浪。”
“所以為了不讓自己更孤獨,就停在原地嗎?”這個好奇的火柴人突然出聲。
我并沒有覺得他變得奇怪,反而點點頭,“是啊是啊,成為流星的星星是不能停下來的,一旦離開,它們就再也找不到自己原來的那片宇宙,還隻能腳步不停的尋找其他星星,即使找到了也隻能擦肩而過,而每一次遇到的驚喜都會變成流浪路上更大的孤單。”
我感歎道,“這可太悲慘了。”
“這顆星星會孤獨嗎?它會化作流星嗎?”他問。
“不會哦。”我語氣輕快地說,“因為這是一顆膽小的星星,它們害怕居無定所的流浪,隻會在偶爾感覺孤獨的時候向外傳遞信号,希望那些化作流星的星星能夠接收到。不過呢,膽小的星星可比流星更能忍耐孤獨,隻要心裡想着,每一次分别都是為了下一次的重逢,這樣漫長的等待就不至于太過枯燥,隻會滿心歡喜的等待下一顆孤獨的流星路過這裡。”
“你有收到過回應嗎?”他輕聲問。
我想了很久,說道,”時間太長,我不記得了。有些膽小的星星隻會在厭倦了等待後逐漸崩壞,化作隕石群消散在宇宙,等到流星路過時,大概隻能發現這是一片沒有星星的宇宙吧。”
被我看好的火柴人默然不語。
為了彌補被我殘忍戳破的宇航員夢想,我決定實現他一個願望。于是我故作威嚴地說,“你有什麼願望嗎?”
“我想看到這顆星星變成流星,去尋找其他星星。”他說。
“這個我做不到,換一個。”我說。
“神不是全知全能的嗎?”他半信半疑。
我連忙揮舞着八根觸手,如群魔亂舞,“我不是,我沒有,我可沒說自己是全知全能的,是你們自己瞎吹噓的。”
我隻是一條雖然巨大但可可愛愛的怪物章魚罷了。
他似乎被我的理直氣壯驚到了,半晌才說,“那我能見到真正的陽光嗎?”
我想了想,這個可以有。于是咳嗽了一聲,端正了被供奉為神明的姿态,壓着聲音說,“應汝所願。”
一時間星星上的向日葵花田光芒萬丈,發出刺眼的白光,整個地面籠罩在光的洗禮中。那些從沒見過如此刺眼亮光的火柴人像瞎了般呆滞原地,連哀号的時間也沒有,全身燃燒起來,化作了一堆灰燼。
地面的人死于第四十五次光子爆發。
我有些沮喪地撥弄那團灰燼,心想:該死,火候又沒控制好。下一次無論他們過的多慘,再不給他們向日葵花田,也不給他們實現願望了。
不過也沒有下次了。
星星崩塌了一角,然後如多米洛骨牌倒塌一樣,整個星星裂開了,老實藏在地下城的人也無法幸免于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
火柴人徹底滅絕。
“007(Seven)。”
我突然聽見一聲呼喚,回過頭,卻發現什麼也沒有。
“007。”
聲音再次響起。
“是誰?!膽敢愚弄偉大的章魚之神克蘇魯!”
我張牙舞爪地揮舞觸手迅速回頭,可是除了一片黑暗依舊什麼也沒有。我有點生氣,感覺自己被耍了,又覺得很奇怪,嘀咕道,“誰是007?”
像是對我的回應,聲音再次出現,變得更加清晰,仿佛來自宇宙之外——
“007就是你啊。”
“你認錯人了。”
我認真地說,“我不叫007,我沒有名字的。”
不再理會這個聒噪的聲音,我在虛空中繼續看着教堂倒塌,天崩地裂,星星像曲奇餅幹一樣破碎成無數塊,又逐漸碾成更小的塵埃。
可是一道蠻橫的宇宙射線撕開黑暗到達這裡,釋放的強光瞬間把我照瞎了,眼前隻剩白茫茫的一片。此刻我想自己與那個死掉的火柴人感同身受,瀕死的痛苦像火焰一樣席卷全身,每一束光線都像針一樣刺進我的身體把我釘死在這裡,八隻觸手不受控制地痙攣抽動,然後其中一根觸手拍打到了什麼東西。
像是一團柔軟蓬松的海藻,又像是金色的頭發。
我聽見彼得久違的聲音,充滿了驚喜和擔憂,“你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
白茫茫的視野逐漸出現模糊的影子,然後輪廓變得清晰。
渙散的目光停留在那張熟悉的臉上,視線微微一偏,我看到熟悉的白熾燈,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為什麼流淚呢?”
彼得擦掉我眼角的眼淚,動作格外的輕柔,“醒過來……就這麼令你痛苦嗎?”
痛苦…談不上,隻是有點失望。
為什麼我又回到這個糟糕又冰冷的世界?
我突然感覺很悲傷,想到星星上毀滅的火柴人。也許世界就是這麼殘忍,從來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
我張了張嘴,“……”
他湊近試圖聽清我說了什麼,“你想說什麼?”
“……燈,好亮。”我嘶啞着聲音說。
他起身關掉幾盞燈,回到病床邊,“現在呢?”
我閉着眼睛,光依舊刺眼的厲害,照在彼得白色的護工服上,都快把我的眼睛炫瞎了。
隻是我沒再說關燈似乎沒什麼用,嗓子像磨砂般幹涸的厲害,勉強用最後一點說話的力氣告訴他,“……我需要點葡萄糖水。”
彼得露出一絲開心的微笑,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