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巧極了,格外絲滑。
我隻隐瞞了一點點。
“隻是……光變得很刺眼,看東西會出現光斑。”我小聲說。
停下來的筆繼續了。
“身體上有異常反應嗎?”
“會流鼻血,很多。”我遲疑了一下,“這個出血量正常嗎?”
床邊的垃圾桶裡,大半裝着擦鼻血的紙巾,白的少,紅的多,看起來格外慘烈。
她顯然也注意到了,“見到血會難受?”
我搖搖頭。
這隻會讓我惡心。
我不想第二天醒過來,發現自己恍若睡在分屍現場受害人的位置,臉靠在黏濕的枕頭上,鼻子裡灌滿了鐵鏽般的腥甜,随着呼吸還能噴出星星點點的血沫。想要移動一下腦袋,那股腥甜就會順着鼻咽部流到了嘴裡。
……在睡夢中被自己的鼻血嗆死這種可笑死法,我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流這麼多血,我會死嗎?”我問。
大概是我的語氣過于生死看淡,又有點期待,瑪麗女士的筆再次停頓了。
她擡起頭,看我的眼神格外嚴厲。銳利得讓我不得不別過腦袋,轉而盯着被子上一處褶皺,仿佛這條布褶彎曲的線條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美感,突然吸引了我全部視線。
她定定的看着我好一會,才說,“你知道醫護人員最讨厭哪幾種病人嗎?”
我裝作十分感興趣的樣子,“哪幾種?”
瑪麗女士有些薄的唇輕啟,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最刻薄的話,“不遵守醫囑的、隐瞞病情的、以及……被救回來也喪失活下去的勇氣的。集齊這三種特質的病人真是不可多見,可不巧,我眼前正好就有這樣一位膽小的病人呢。”
好似陡然掀開石塊暴露在陽光下驚慌逃竄的潮蟲,我的小心思仿佛在她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我讷讷的轉移話題,“我的鼻血,它什麼時候會停下來?”
“可能是排異反應。”
所幸她沒有揪着我不放,低頭在病曆報告上刷刷寫了什麼——潦草到我幾乎無法分辨字迹,然後站起來,“這是暫時性的,不過我會建議醫生調整用藥劑量,先觀察一周。”
看來我成了瑪麗女士最讨厭、也最失望的病人了,她竟一刻也不願意多待,收拾東西就要離開。
她轉身要走之際,我小聲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會再來嗎?”
“我可沒法決定這件事。”她巧妙的一語雙關。
……
……
……
我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思考時間是一件備受折磨的事情。
我不能思考,一思考,那些瞅着時機跟随而至的負面情緒就會沖擊我,洗刷我,淹沒我。
一秒,一分鐘,一小時,一天。
即使是一秒鐘,也太漫長了。
我隻能像過去每一次關禁閉一樣,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放空自己。
也許是一周,也許是一個月,對時間的麻木感影響了我的判斷。
太久了。
久到伴随我的虛弱和眩暈早已離去,不停流鼻血的狀況也開始好轉,生命力再次充盈這具孱弱的身體。
一直保持幹淨的床單,輸液瓶和血袋裡的液體下降又上升,兩個手背上交替紮針留下的針眼……若不是這些細微的變化,我幾乎以為自己被遺忘在這裡。
就像這個靜默世界裡的一粒微小塵埃。
我和其他億萬個塵埃彙聚在一起,随波逐流般順着空氣中看不見的氣旋,上下沉浮。
要飄往何處,又或者不堪重負落入地面……
我不知道。
所幸,再次來到這裡的瑪麗女士,把我從無處可依着的漂浮拉扯出來。
那時我正坐在床上,低着頭,專注于轉動手中的魔方。
咔哒。咔哒。咔哒。
内部軸承轉動的聲響,最近令我着迷不已。
随着魔方每一次或急或慢的轉動,每一個彩色方塊的颠倒交錯,似乎我自己也被引領着發生某種變化。
……一種細微卻又妙不可言的變化。
就像玻璃試管中不同的化學物質混合在一起發生反應,密集的氣泡急速升騰破裂,紅色的晶體溶解,透明的液體渾濁,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管渾濁的絮狀沉澱物。
又像一首從篇尾開始詠唱的聖歌,倒過來的每一個音符,都在緩緩訴說上帝創造的世界從分離到聚合——
第六天。
地上奔跑的生靈消失了。
第五天。
水中暢遊的,空中翺翔的生靈消失了。
第四天。
太陽,月亮,星星消失了。
第三天。
陸地消失了。
第二天。
天空消失了。
第一天。
光消失了。
消失的世間萬物重新合為一體,世界歸于混沌,在聖歌起始的音符終止。
魔方轉動的聲音停下來了。
我看着瑪麗女士拉出病房唯一一張椅子,在離病床不遠也不近的位置坐下,輕聲說,“好久不見,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