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皇帝慈和的神色,江風之在殿中諸人彙聚的視線中徐徐站起身來,拱手垂眸道:“承蒙父皇挂心,兒臣正有此意。”
長公主正與衆人一同凝望着他,聽聞他的回答,目中流露出些許顧慮之色,畢竟她才剛着了“仙人”的道,不免擔憂她這弟弟也會吃虧。
但見青年的氣度渾似清風般甯靜,對她微微點頭,知曉他心裡應有主意,心下又稍稍安定下來。
江風之步調輕緩地來到大殿中央,長身玉立與道人互相為禮,面若冰雪明淨,身似朗月無塵,雅逸的身姿如同天人下凡一般,與面前仙風道骨的鶴發道人相比,竟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空空道人飛掠拂塵,指尖落在青年額間,慢慢阖上雙目。
龍椅之上的帝王看着眼前的畫面,不禁繃直了身軀,目色凝注。
落針可聞的幾息之内,江風之的心思便流轉了幾回。
他自然知曉眼前并非真正的仙人,所以空空道人即将出口的斷言,必定是靜王想要借仙人之口對他和殿中衆人——尤其是皇帝——所做的引導。
畢竟他身為珏王還頗負些許虛名,自信空空道人不能以沒有慧根之由對他搪塞,又因為這位道人頂着仙人的名頭,所出之言必須切中肯綮,命中知情者都認為他最應關切的那件事,這種情況下,便隻剩下含糊其辭和虛言誘引這兩條路可走。
而兩種推測還隻是基于靜王的的确确是對他下毒的幕後黑手,倘若不是,情況還會更複雜一些,也是他内心深處更不願面對的局面。但無論如何,隻要他們有所吐露,便是破開其陰謀的一條引線。
這個靜谧的時刻本該很是迫切,可聽着殿外間或傳來的啁啾鳥鳴,他竟不由分出一縷心神,思及宮牆之外,冬日之後,那生生不息的遠山春草,以及那個如春日般明媚暖煦的女子。
因為這一瞬的恍惚,他平靜的心湖泛起漣漪,忽然間分不清楚,自己心中最為關切的事,究竟是追查已久的陰謀真相,還是那個女子此刻在做什麼,想什麼,該如何讓她消氣?
前者關乎永夜般的過往和失去,後者卻是足以燎原的未來和渴望。
其實根本也不用多費心思去分辨,因為在想到她的笑顔之時,那份迷惑便已不複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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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臨城東,長生觀内。
因為空空道人已被接入皇宮,許多百姓自發地跟随接送的隊伍一路行至皇城之外,遠遠膜拜,是故,今日長生殿附近的香客少了大半。
淩月身輕如燕地落在長生殿旁的靜室之外,掩在樹影中推了推側方窗戶,發現靜室的窗牖和大門一樣皆落了鎖。
她抽出腰間的銀劍,淩厲銀光飛掠,劍鋒準确無誤地刺入窗牖的縫隙之中,施力向上一挑,随着咣當一道聲響,淩月破開窗扇,翻身而入。
她環視一眼,率先奔着衣櫃而去。
經過昨日的經驗,她輕車熟路地在衣櫃内搜尋了一番,很快便找到裡面那塊與雲珠女冠的衣櫃很是相似的嶄新截面,敲擊之下,後面的聲響也一樣堅實,推按不開,淩月心頭凜然,擡眼看向室内的陳設。
這方居室比尋常靜室還要寬敞許多,但陳設一樣簡樸無華,并不驕奢,稍有不同的是,靜室的書桌上陳列着數量可觀的墨硯和紙筆,整齊而又精緻,而四方牆壁上懸挂着許多副墨筆書寫的經書和題畫,逸出陣陣墨香。
她拉開窗口的布簾,讓日光透過窗紙,将室内照得通明,淩月先在書桌上翻找了一遍,未找到什麼信件往來,但細細一辨認,卻發現硯台邊的墨丸種類各異,硯台上的毛筆竟與墨丸數量一一對應,十分講究。
心下思忖片刻,她又走到牆邊查看挂着的經畫,發現有些紙張的表面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的浮灰,顯然年月已久,而有些還泛着未徹底幹透的潤光,一看便是近日新書。她盯着新舊不一的墨痕和紙張看了一遍,忽然間眉心一動。
想法冒出之後,她連忙一一取下那些未能确認墨痕的經畫,捧到桌案之上,就着擺放有序的墨硯仔細地比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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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雖片刻遊移,可空空道人睜開雙眼之時,江風之亦憑着沙場淬煉出的鋒銳緩緩擡眸,直對上他的視線。
白衣道人捋着胡須,表情頗為神秘莫測:“福生無量天尊,珏王殿下心牽之事,暗含天機,不可輕易洩露。”
拖長的語調在殿内悠悠回蕩,讓聞者面色各異,江風之已然預想到可能會有這番含混的回答,淡淡一笑道:“聽仙人的意思,似乎已然明曉風之所追查的真相,卻又不願宣之于口?”
聽聞江風之綿裡藏針的發問,皇帝望着二人的目光籠上一層凝重,但空空道人掐訣施禮,笑應道:“殿下所求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是天意,強問不得,唯有順應天命。”
“哦?”江風之語調輕揚,對着高坐龍椅的皇帝安然為禮,仍是不以為然道:“風之雖無緣得窺天機,可大殿之内有父皇這位真龍天子坐鎮,有什麼樣的天機是問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