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浩蕩,隻要三弟願意保全皇家的那份體面,那麼二哥和父皇自然也會還三弟一個體面。”
江宇軒說到最後,素來溫和素淡的眼中竟已血絲遍布,猩紅哀切,仿佛在為自己話中的情義而深深惋惜觸動。
他這段時間雖然過得很是焦心,但能親眼看着天之驕子從一潭死水到希望乍現,再到徹徹底底墜入無盡深淵,這樣苦苦掙紮卻依然無力回天的戲碼,倒是比直接看着江風之毫無懸念地死去還要甘美動人得多。
坐于主位的青年靜默地聽完那一段情緒飽滿酣暢的陳詞,眸光卻有些遊散,好似爐頂袅袅如紗的香霧緩慢飄浮于空,就連面前這張扭曲可怖的笑臉都已模模糊糊不置于眼中,全然看不見了。
待神思遊弋了一會兒,聽見耳邊的切切嘈雜已經徹底停下,他才重将恍惚的視線回聚于對坐的人面上,點漆墨眸中既無不甘,也無痛苦,隻是略有些疲憊地應道:“好,我答應了。”
看着江風之無雨無晴的清冷神色,迅忽之間,江宇軒感受到心口洩出一陣奇異的空虛,讓他不禁有些脫力地往後靠了靠椅背,臉上笑容漸滞。
随即,他側頭看向了大堂東側,仔細地盯着擺放在那裡的耀目銀盒,直到心中重又汲取了新的掠奪的快感,這才微微勾起嘴角,重新戴上笑意溫和的面具,道了一聲“爽快”,起身走了出去。
堂下的幾人一直緊緊注視堂内的情況,雖然聽不見堂上的話音,但觀二人情緒的起伏程度,前半部分面色凝肅的是江風之,後半部分發了狠的卻是靜王,不免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二人先後拾階而下,待靜王立定告辭之後,江風之側頭向吳嬷嬷吩咐了一聲:“替本王送送客人。”
因為擔憂,吳嬷嬷攜着婢女候在堂外,聞言立時走上前去,将靜王與随于其右的宋岩引向出府的方向。
崔翊與祁衛二人一時皆朝江風之圍了過來,正想問清楚他們在堂内都談了什麼,卻聽青年忽而疾聲下令道:“攔住她。”
三人迅速回頭,這才發現一個婢女正悄然跟着靜王的方向走了幾步,緊攥的手掌後方還露出一抹銀光。
衛長英當即飛掠上前,猛将纖瘦的女子扯了回來,順勢滑臂奪過她手中的銀簪藏入自己袖中。
女郎被人緊緊箍住臂膀,唇中溢出壓抑不甘的呼吟,江宇軒聽聞動靜轉過身時,看見的便是一個婢女打扮的昳麗女郎溢滿仇恨和滢淚的凄楚面容,他自然不會認不出那是何人,挑了挑唇,又将視線移向其後的江風之,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眼睜睜看着靜王越走越遠,步煙羅無力地靠在身後的樹幹上,攥着衣襟平複着崩潰的情緒,看見青年神色淡淡地将周圍婢女屏退之後,她終于忍不住哽咽地問:“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殺了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江風之目色蒼茫,遙望着院牆邊搖晃的枝葉,那裡似乎正有一陣不易覺察的寒風無聲拂過,他和着風聲輕輕歎道:“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回到雪堂之後,崔翊等人聽聞即将要出征的消息,皆是大為震驚,更為驚駭的是,江風之打算将祁連與衛長英留在京城,鎮守東西長街,無論他們如何進言,青年皆是一副油鹽不進的冷硬模樣,俨然是沒有絲毫商議的餘地了。
他神色倦倦地屏退了左右将領,卻未直接歇息,而是召來吳嬷嬷,吩咐她去準備竹筒、油蠟和燭芯等物,自己則來到了紅梅淩放的绯色花苑之中。
玉白的長指沒入血紅的花瓣時,侍立一旁的崔翊有些不安地問:“殿下這是要……”
紅梅被那雙手輕輕采撷,如傲立于薄雪之上:“離京便會經過梅陵,我想再做些梅香燭,順道供奉到母妃牌前。”
自蕭貴妃離世後的每年冬月,他都會親手采梅,雕制梅香紅燭,擺到靈位之前,與母妃話話家常。
崔翊心頭黯然,說不出勸阻的話。
梅花采好之後,江風之将月燈挂在寝房的窗台邊,聽着簌簌的落花之音,于案榻上研梅磨汁,熬制油蠟,在竹筒中定好模後,又以木刀親自雕刻出梅瓣的形狀,動作熟稔得宛若行雲流水,朵朵鮮妍欲滴的紅梅重于指尖盛放,栩栩如生。
崔翊默默地陪伴在雪堂之内,替江風之擦拭着曾經出征時所佩着的長劍和戰铠,胸腔中一陣苦悶悲涼,盡管劍铠仍舊寒光粼粼,神威熠熠,可他實在不知道眼下青年如此清減的玉骨,要如何承受他手中這樣磅礴沉甸的重量。
——沒有答案。
*
翌日,冬月之節,隅中之時。
江風之身着朱紅華貴的太子衮冕前往長生觀參與冬祭大典,卻遭空空道人在問天儀式上預言河東禍亂,斷定此禍是因他歲初與北纣一戰的殘餘而起,而唯一的明路便是由他再次親率軍隊蕩平遺禍,如此才可坐鎮大璟東宮之位。
不多時,一封軍情急報恰好從河東遞傳而來,軍報上稱北纣之兵卷土再犯,河東失守,請求援軍,觀内百姓大為震動,俱以天言為真。
于是太子冊封典禮未成,高冠華袍盡褪,皇帝宣旨,命珏王江風之即日率軍出征,解河東之禍。
江風之面色冷淡地領了旨,吩咐左右将軍鎮守京師之後,又調了兩萬将士待命出征,回到了珏王府内。
因為昨日已經做了準備,行囊很快便已備齊,江風之并未穿甲佩劍,隻讓崔翊将兜鍪甲胄随着香燭裝在了囊匣之内,着一襲月白色狐裘鬥篷,手提光華煜煜的月形花燈,宛如玉山清貴無塵。
吳嬷嬷替江風之攏系着鬥篷錦帶,手上動作卻因情緒崩潰而幾度中止,她滿目淚光,出聲便是斷斷續續:“我的殿下……我的孩子……這一去長路漫漫,滿途風霜,你的身體怎麼受得住啊?”
一旁候立的崔翊與祁衛二人雖然不至泣淚,卻也是滿眼布紅,幾乎不忍去看。
饒是江風之情緒還算自持,此刻也不免湧動起難言的哀傷,眸光鄭重地回望着那張飽含慈愛和沉痛的蒼老面容,不由擡手将她鬓邊散落的白發細細理好,低聲叮囑道:“嬷嬷,萬要珍重。
申時,軍隊開拔,吳嬷嬷緊跟着那輛馬車一路遠送,直到兵馬如龍淹沒長望的視線,再難瞧見那道已然照看了近二十年杳杳歲月的熟悉身影,才停下腳步,放聲痛哭。
長風朔朔,将化不開的濃重别愁全都遼遙吹散,拂過出城的槐街古道,拂過肅殺的枯枝敗葉,天地之間,唯有寒鴉聲聲凄凄送别。
官道綿延寂寥,軍馬步伐沉沓,一路行至暮色四合之時,如割的寒風中忽而拂來一縷縷醒人心脾的梅花馨香。
道路遠處沒入黑夜的山麓之畔,一座峨麗安谧的陵宮無聲伫立,漫目望去,紅梅如雨紛紛而下,鎏金銅燈爍爍長明。
江風之下令撥轉車馬,沿着梅陵紮營宿夜。
車輪沿着悠長僻靜的陵道深入,止于玄漆金釘的宮門之前,守陵宮人早已得到快馬傳禀,在門外恭迎谒陵之人。
江風之踏下馬車,步入了陵宮之内。
廚房業已起鍋,很快備好熱膳,依令分發給了寒帳下的諸位将士,随後,青年攜着祭品來到了供奉牌位的便殿,屏退了守靈人。
月燈懸挂在門扉旁的檀木架之上,替代着被陰雲遮蔽的月亮灑下明輝。
浴火的紅梅被輕輕置于供案,燭火搖曳,映在那雙晦暗不明的烏眸之中,竟有些看不真切。
江風之輕垂眼眸,低啞的聲音滿懷思念:“母妃,風之來看你了。”
檐角下垂挂的鈴铛随風叮泠,好似一聲應和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