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執起茶壺,恭敬地喚了一聲:“郡主。”
楓黎擡手輕扶杯沿:“辛苦陳公公了。”
“是奴才該做的。”
陳煥依然沒擡頭,反而欠身示意,頭更低了。
他想立刻退下,卻聽楓黎低聲開了口。
“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哪裡得罪了陳公公?”
楓黎能看出陳煥并非記恨她,便也不會是所謂的“得罪”。
但她還是以此為由,笑着詢問。
陳煥一頓,心知自己“避着”郡主的姿态怕是被察覺了。
也是,眼前是目光如炬的鎮北将軍,而不是個普通宮女,又怎會看不出呢?
他面色如常地笑了笑:“郡主折煞奴才了,哪有主子得罪奴才的道理。”
宴席總是無聊的,陳公公卻頗為有趣。
閑着也是閑着,楓黎低聲追問:“那為什麼總低頭避着我?”
她是真的好奇,陳煥到底為什麼對她是這個态度?
要知道,最初發現皇上最寵信的奴才對她隐隐排斥時,她有過不安。
陳煥對答如流:“身為奴才,自是不能随意冒犯郡主。”
“陳公公真是巧舌如簧,要我說,心虛的人才會如此吧。”她闆起臉,嗓音中帶着些許壓迫,“莫不是陳公公做過什麼對不起本郡主的事?”
“……!”
陳煥抑制不住地想起夢中的情景,還有他每每看到郡主的臉時心頭冒出的熟悉感與親切感,那種若有似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單方面的糾纏——讓他心虛。
豈止是“對不起郡主”,簡直是大逆不道。
就算隻叫外人聽見一句夢呓,他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他頭腦空白了片刻,少有的,不似平日裡那般反應迅速。
見狀,楓黎斂眉:“擡頭。”
看他的樣子,難不成是在皇上面前說她的不是了?
還是……那天她在太後宮外的情形,被他轉述給了皇上?
陳煥眉眼動了動。
擡頭時已經恢複如常。
他們近在咫尺,明亮的火光中,可以無比清晰地看清對方的臉。
自初見已經将近一個月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她。
他看到郡主坐在位置上,面色微斂,腰背挺直,一絲不亂的黑發搭在背脊上,透出一種說不出的震懾感,好像就算是大敵當前,她依然如此泰然,臨危不亂。
這樣的氣質萬中無一,就是當朝權貴公子中,又能有幾人相匹敵呢?
而他,彎着腰佝偻着身子,縱使有權力也不過是狐假虎威,說到底隻是個低賤的閹人。
他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差距。
他應該守好一個奴才的本分,可發覺郡主眼中的認真與嚴肅、發覺她正像看着個做了錯事的犯人一樣盯着他……一股悶氣湧了上來,氣得他真想狠狠地罵街一通。
“郡主怎的跟看犯人一般?”他忍住了氣性,但沒忍住一貫的陰陽怪氣,“這是嫌奴才沒有在皇上問起郡主之事時,勸皇上盡早賜婚?”
說到這兒,他有些氣自己。
不應該表态的,但到頭來,還是在皇上問起時,端着一副為皇上着想的模樣替郡主說了話。
皇上主動問起的,他隻是答話,自然不可能叫人發現什麼端倪,隻是……
他覺得不是好兆頭。
他得管住自己的心思和動作才是。
楓黎微微一怔。
難道今日皇上說以她的喜好為主,還有陳煥的功勞?
陳煥真在背後替她說話了?
思緒回轉,她大大方方開口:“倒是我錯怪陳公公了,還請陳公公勿怪。”
不等陳煥答話,又清脆地笑了出聲,語調愉悅。
“我哪能想到,整天與我陰陽怪氣的陳公公真會幫我呢。”
那倒成了他的不是了?
這話他怎麼就那麼不愛聽呢,有種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感覺,還有點兒……
說不出的堵得慌和委屈。
陳煥咬了咬牙,想恭恭敬敬地回敬過去。
嘴都張開了,再一次被楓黎搶了先。
“陳公公的好……”楓黎真誠地看着他的眼睛,拉攏道,“我自會記在心裡。”
“……”
陳煥手指微蜷,熱氣蹭蹭蹭止不住地往臉上竄。
她帶着笑意的目光太認真了,讓他有種被人在乎的錯覺。
他知道郡主不會喜歡他,也知道這大抵隻是拉攏、隻是她坐鎮北地數年之中慣用的姿态,可還是忍不住感到期待,像是微風拂過水面,泛起淡淡的漣漪。
因為他清晰地記得,夢裡那宮女便是用這樣真切的眼神看着“他”。
幾乎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