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志願者們開會的時候,裡安臉色凜冽:
“反對收容難民的種族主義者,之前劫住了一輛從拉納卡機場運過來的貨車,使得大量衛生巾和尿布無法及時供應到難民營裡。”
大家都震驚了。裡安頓了頓,繼續:
“BBC馬上有相關的新聞出現了,說歐洲的種族主義者希望用這種舉動,逼迫歐盟不再收容叙利亞難民。”
“如果歐盟不作出退讓,他們将會繼續攻擊難民、亞裔和非裔醫護人員,直到他們作出讓步為止。”
大家一片義憤填膺:“真是一群罪犯——”
沒有人來得及冷靜分析,全都在譴責:
“叙利亞難民有什麼錯?”
“我真的是替這些種族主義者蒙羞。”
“我們在歐洲的邊境待着,每天累死累活地救叙利亞難民,這幫敗類在那裡搞破壞!”
“應該讓世界聽到我們紅十字會的痛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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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血的夕陽蔓延在海天之中,如燃燒了火海一般的壯烈。
尖利的救護車鳴笛聲傳來,淹沒了志願者們的抗議。這時,林糖心眼尖地看到救護車從難民營門口開過來,大量濕透的難民都運送進營中。
救護人員擡着擔架,把人搬出來,運到附近的急救場所。這次難民比以往都要多,有許多人被搬出來時,臉上已蒙了白布,看得人驚心動魄。
好多醫生都跑去裡面。簡陋的急救場所裡,心電監護等儀器急劇地響着。
有醫生在對各自的病人叫着“除顫”、“開始心肺複蘇”、“電擊”、“檢查氣道”、“胸外按壓”、“準備靜脈通路”……急救場所裡各種英語指令,就像志願者們的抗議一樣,此起彼伏。
尖銳的警報聲并沒有停止,仿佛要無窮無盡地響下去。那是對抗死神的搏鬥聲。
這次來的難民比任何時候都要多,因為最近氣候變化的原因,他們在地中海上遭遇了風暴,渡海抵達時傷亡衆多。
有好幾個穿白大褂的人跪坐在一些不省人事的難民的身體上面,按壓他們的肋骨,給他們做胸外心肺複蘇。
夏廣白跨在一名骨瘦如柴的難民身上,用盡全力按壓着他衣衫褴褛的胸口。夏廣白身上已經被汗水和海水濕透了,還彌漫着血的腥味,簡直跟難民沒有兩樣。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在來的路上按了多久。曾經被牛津的老師誇獎的“手法非常标準”和“滿分通過”,在英國國民醫院獲得過的所有的榮譽,在這一瞬間,都化成灰。
“啪”的聲音,從手下傳來。
夏廣白的心又顫抖了。
這名難民的肋骨又被他按斷了一根。在此之前,他的肋骨已經斷過一根。
仿佛自己也跟着一起斷了兩根骨頭,與此同時,夏廣白感到耳邊嗡嗡的,眼前閃過白色的碎片。
身下的難民真的能恢複心跳嗎?
夏廣白有種痛苦而深刻的絕望。身下這位骨瘦如柴的難民,他那深色的充滿傷痕的肌膚裡,要是他們一撤開按壓的外力,裡面那顆脆弱的心髒就會立刻停止跳動——
渡海而來死去的難民,太多太多了。生命就像熄滅的燭光,就像塵埃一樣,在海天之間,微不足道。
“你下來……夏,你體力透支了,快下來……換人!——”有人用英語喊道。
夏廣白下來後,頭昏腦脹,疲倦至極。
他已經有種不祥的預感,胃裡排山倒海的,不由往外面走去,走了好幾步,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一陣寒風刮來,他幾乎站也站不穩,就要向前倒去。
就在這時,有人從後面接住了他。
但是她顯然接不住他,他們兩個人一起向後倒在牆上,他倒在一個軟綿綿的身體上,帶着甜蜜的花香,兩人半倒在牆邊,她在他身後發出痛呼……
“林糖心?”夏廣白的神志才恢複清醒,立刻愠怒,“你來這裡幹嘛?”
他不想自己這個狼狽的樣子被林糖心看到……
而剛才那群急救的人依然在工作,不放棄最後的努力。儀器發出滴滴的響聲。聲音有點遙遠的,好像是不真實的。
好不容易直起身,轉過頭去,看到穿着紅十字會長袖的林糖心癱軟在牆邊,顯然剛剛被他的體重壓下來,重重地撞到牆上,撞到眼冒金星。
“你到底來幹嘛?給我們添亂?!”
夏廣白的聲音又恢複了海邊初見時的嚴厲。林糖心掙紮着站起來,聽到他這話,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急救室裡的一切,穿白大褂的人們都停止搶救,手都無力地垂下來了。
病床邊,心電圖的波變成一條直線。
他的心也和濕透的身體一樣變得冰涼。夜幕就在此刻降臨了。
“搶救無效。死亡時間是……”他聽到路易斯醫生輕聲宣布。
夏廣白告訴自己,會過去的。過一會兒,星光會閃耀到大地上。
“我來給你送水、機能飲料和營養棒,看你做心肺複蘇快昏倒了。”林糖心小聲說,把懷裡的水瓶和被他壓碎的營養棒給他看,“我沒想到一見到你,你就會倒在我身上,我怕你摔地上。”
面前甜美如小貓般的女孩,秀氣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裡面流淌着溫柔的關切,以及對自己滿滿的心疼。
至少,有一個人,是真心實意地關心着他。
一股溫馨在心裡漫然地流淌開來,夏廣白接過她的營養棒,撕開包裝。
“謝謝。”他輕聲說,把碎成渣的營養棒塞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