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雨聲輕敲傘面，空氣中彌漫着濕潤的冷意。兩人還在聊患者的事情。
“要治療你那個厭食症患者，你有什麼頭緒嗎？”夏廣白問。
“我暫時是打算邀請她媽媽和她一起參與治療，先改善溝通，好好引導她們意識到彼此的需求，把情緒都說出來，減少他們之間的指責。”林糖心說，但又搖搖頭。
“這是最樂觀的了，我做好了最悲觀的打算，那就是她媽媽根本不配合，還把氣進一步撒在佟小蕊身上，加重小蕊對食物的反感。”
“聽起來，患者家屬才是需要心理治療的人。”夏廣白同情道，“你們精神科和心理科的患者，很多時候是無解的。不比腫瘤科和外科，在手術台上切了防術後感染就行。心髒内科就是通渠的，骨科就更簡單了，跟維修技工似的。你們要面對的反倒是醫學中最難的領域。”
夏廣白居然用這麼接地氣的口吻談論高高在上的醫學，讓林糖心一陣忍俊不禁。
“話也不能這麼說，你們那是技術活。不然培訓主任醫生的路徑也不會那麼長了。”林糖心很實際地說。
“這個患者家屬這麼強勢，那你有沒有想過，做家庭治療的話，萬一把握不好，出現醫鬧被投訴了怎麼辦？”夏廣白說，臉色帶上淡淡的憂慮。
啊，對，醫鬧。林糖心意識過來。
“你知道的，國内的醫鬧，除非是惡性的傷人事件，一般對主任醫師影響不算很大，通常是我們這些年輕的醫務工作者背鍋。”夏廣白用提醒的口吻說。
夏廣白之所以會知道這些，因為父母親曾對他耳提面命，告訴他在中國執業不比英國有尊嚴。
在中國，人們對醫護人員的尊重遠遠比不上發達國家。醫務工作者在攀登着白色巨塔之餘，還需要時刻防止醫鬧。一個不小心，寒窗苦讀十餘載，醫學生涯随時可能因為一次醫鬧事件而毀了。
聽着淅瀝的雨聲，林糖心的臉色沉了下去。以她對劉曉短暫的認識，劉曉已經對VIP病房的環境，以及ICU時不時傳來的噪音有諸多不滿了，而佟小蕊的病情這麼嚴重，醫鬧是随時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劉曉應該不敢得罪紀雪，萬一她情緒爆發了，最有可能是拿最年輕的林糖心來開刀。
“謝謝你提醒我，夏醫生。我會留意的，會多注意和患者家屬溝通，多安撫他們的情緒。”在濕漉漉的雨簾中，林糖心低聲說。
***
他們一邊走一邊聊，走了好幾步，在灰藍色的濕潤的雨幕之中看到了一家兩層的超市，上面有一個招牌寫着“江氏超市”，發着金黃色的光芒。招牌上面還有一個卡通娃娃的圖案。
“就是這家超市。”夏廣白說，“我最近都到這裡買菜。這裡蔬菜水果都很新鮮。就是價格貴一點。”
“哦，看起來真不錯啊，人也不太多，比國内其他鬧哄哄的超市要好。”林糖心打量着這幢小建築。
夏廣白從文件包裡取出了購物袋，與林糖心并肩走進了江氏超市。
推開玻璃門的瞬間，一陣溫暖的空氣迎面而來，伴随着一股西洋菜豬肉炖湯的香氣。超市明亮的燈光、誘人的食物的香氣，與雨夜的冰涼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進來這裡，好像從冷白色的醫院踏進來了另一個溫暖的金色異界。
入口處就是超市的貨架，日光燈照射，都是排成一排、塗上米黃色油漆的金屬架。食品林林總總，有許多暢銷食品的展示廳，如洋芋片、烤肉醬、營養麥片等等。不時有小孩在糖果的區域跑來跑去。超市内播放着愉快的輕音樂。
有收銀員在最盡頭給顧客們掃碼結賬，不時發出“嘀”“嘀”的聲響。
林糖心輕輕搖了搖傘，抖落雨滴，将傘收起放到入口處的傘架上。她環顧了一圈，目光在貨架間掃過。
貨架中有個進口食品專區，果然陳列着一些海外的巧克力和其他食品，色彩缤紛。還有試吃的專櫃，店員們在熱情地接待着經過的顧客。空氣裡飄蕩着食物誘人的香味。
夏廣白說：“我就是在這裡給你買的英國的巧克力。”指住貨架上一系列包裝唯美的Hotel Chocolat。
“這裡……好像和國内一般的超市不一樣。”林糖心觀察着，“裝修和氛圍都有點像……”
“像英國的精品超市。”夏廣白接過，笑了笑，“我一看到它的裝修，就覺得這裡可能有英國的商品，果然有。在醫院附近發現這種風格的超市，我也挺驚喜的，很像倫敦的John Lewis。”
林糖心站在這放滿物品的貨架間好奇地看着。這個超市顯然是有人在精心裝飾的，兒童食品區更是挂着彩色的氣球，纏繞着緞帶的巧克力盒子随處可見。
橘黃色的燈勾勒出她纖細的側臉和輪廓，她的樣子那麼恬靜，黑色的秀發垂落，像水晶球裡面的小人。
夏廣白在旁邊看着，感到心跳又加速了。那一瞬間，他又好像回到塞浦路斯漫天的繁星下，他看着在倉庫裡整理着物資的她。教堂的鐘聲響在海天之間，她是他見過的最像白衣天使的女孩。
林糖心回過頭，對上夏廣白深邃的眼睛，以及懷念的表情。
她不禁一歪頭，笑着問：“怎麼啦？我臉上有奇怪的東西？”
“沒有……想起了以前在歐洲做志願者的你。”夏廣白承認，局促又害羞，感到臉上在微微發熱。
兒童食品區有好幾個彩色的氣球在飄蕩着，超市的純音樂在耳邊像停止了一拍。
那一刻，他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對她産生的情感，像潮水般湧來。他感到困惑又震撼，渾身有微微的顫栗。
這種感覺，像極了當初面對沈瑞芝時的悸動。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回想到以前的戀情，更多的是想要一種陪伴的感覺，還有共同攀登白色巨塔的艱辛。而現在感受到的更多是溫暖和甜蜜。是林糖心這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吧。夏廣白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