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秦烨斷斷續續地說起他的故事。

他虛弱的聲音回蕩在蒼白的病房裡，然而林糖心卻想，執業這麼久以來，最不安的是在病房裡面對病人長時間的沉默，現在病人主動打開了話匣子，她松了一口氣。

秦烨來自農村，從小就喜歡繪畫。父母說他有繪畫的天賦，鼓勵他追求藝術夢想。

他懷着滿腔熱忱考上了嶺南美術學院，但由于家庭經濟的窘迫，大學期間不得不去油畫村打工，成為流水線上的仿制油畫員工。

“那些富豪都想買名畫，挂在他們家裡、公司的牆上，炫耀自己的品味。我記得有一次，老闆罵我畫的仿品不夠像，直接把畫扔到地上，讓我從頭開始。”秦烨說，語氣中夾雜着自嘲，“誰會買一個學生的原創畫作呢？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窮學生的原創。”

“然後，我被查出來得了癌症。醫生都說，我年紀輕，經過化療是會好起來的。可是，我學費花光了，父母賣了房子，為了治我的病，他們向能借錢的人都借了錢，到現在還在四處打工維生。”

秦烨說到這裡停了停，原本就無神的眼神更是暗淡了。

林糖心聽得恻然，她的手輕輕覆在了畫冊上。

是在哪本書裡看到過，世界上隻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

人生，好難好難，對于這些患者來說，就更難了。

“秦烨，”林糖心輕聲問，聲音裡充滿同情，“之後呢？”

“之後？”秦烨冷笑一聲，“之後就是這些化療、掉頭發、這些痛、失眠……就算熬過來了，我還能做什麼？中途辍學，隻會畫畫的我，還能有什麼未來？哪怕康複了，我的人生還能剩下什麼？”

秦烨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像是力氣被掏空了。

他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手指無力地抓緊了床單。

林糖心的胸口像被重重壓了一塊石頭。她沉默一會兒，終于開口：

“我明白了，秦烨。每次夏醫生對你說‘化療很有效，未來一片光明’這種話，你就覺得特别刺耳吧。他根本不知道你的處境有多艱難，也不知道你内心的絕望。”

“你的骨癌會好，可是你的處境，就像癌症一樣，永遠也不會好了。”

秦烨的嘴唇抖了抖，像是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隻是閉上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

“确實是這樣。”那一刻，他眼裡破碎的神色，就像是受傷的小獸。

林糖心也跟秦烨一起看着天花闆。

窗外的天空，是一種難以治愈的痛楚的藍。

病房裡點滴的滴答聲，是他們心中哭不出來的眼淚。

“秦烨，”林糖心的聲音更柔了，“我們的生活，也許始終會充滿痛楚。但是，讓我來和你一起面對吧。”

“我……”秦烨沒有立刻回答，眼神中透着些許猶豫。

“我每周都會來見你，我想聽你說說你的疼痛。我和你一起面對它，好不好？”林糖心像許下一個承諾，語氣堅定。

“謝謝你，林醫生。”秦烨低聲說，眼睛疲倦地望着天花闆，“可是，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林糖心的目光掃到手裡的畫冊，忽然靈機一動：“那你能不能試着畫下來呢？”

“畫……下來？”秦烨愣住了，像是沒聽懂。

“是的，”林糖心點頭，“用畫筆表達你的疼痛，把它畫出來。疼痛的質感，疼痛的形狀。用顔料告訴我們你的感覺。這樣，我們所有人都能理解，就連夏醫生，也會明白你的世界。”

秦烨的眉頭皺了一下，眼神中浮現出幾分驚訝。“疼痛的質感……疼痛的形狀？”他低聲重複着這些詞，像是在回味。

“是的，那會是你原創的作品。”林糖心堅定地說。

秦烨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的目光中慢慢浮現出一絲靈感的火花，那是一種幽藍色的微光，像燭火一樣輕輕跳動着。

“也許……我可以試試。”秦烨說，聲音微弱，卻帶着某種決心。

林糖心微微一笑：“好，那我等着看你的畫。不過，千萬别勉強自己，好嗎？”

秦烨沒有再說話，他的目光落在畫冊上，眼神中疲憊的陰霾似乎稍稍散去了一些。他的指尖滑過布滿顔料和塵埃的黑色封面，像是在重新與它建立某種聯系。

***

跟秦烨約好下周見面的時間後，林糖心離開了病房。她站在走廊的窗前，深吸了一口氣。

秦烨的話還回蕩在她耳邊。他不是單純的身體上的痛楚，而是對未來的絕望。她能幫他嗎？或者說，她真的能讓他的生活變得哪怕好一點點嗎？

然而，她又想起他眼中那一點靈光，那抹像燭火般脆弱、卻又隐約燃燒着的生機。

林糖心閉上眼睛，輕輕拍了拍臉頰，強迫自己從那份沉重中抽離。

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輕松一點。

傍晚，腫瘤科辦公室裡還是坐滿了人，林俊城也在裡面。

可能是下班時間到了，醫學生們都帶着放松的表情，科室裡一片青春逼人，叽叽喳喳。林糖心形象地聯想起了英格蘭青蔥的草地。

啊，怎麼可以把大學生聯想成草呢？

不得不說，在充斥着絕望氣息的腫瘤科室裡，大學生們的能量和生機顯得是那麼可貴。

林糖心想要對夏廣白說一下她對秦烨病情的理解，不過環顧了一圈沒有看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