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靈有靈,沛然莫禦。”
一道聲音自珠簾後送出,缥缈如梵音入耳。
丁阿婆絲毫不懼,打量這座轎辇,那位傳說中的離魂宮宮主便在這轎辇之中。
那人緩步出簾,側首看來,面容在紗簾後寸寸顯現,笑意盈盈,一身雪衣清俊絕倫,然而常看卻有一股邪異之氣。
不遠處的羅馗斂盡聲氣,小心伏在樹上,積雪不動。
離魂宮宮主從不現世,江湖中曆來衆說紛纭卻又不敢高聲談論,一說是一千年老怪物,一說是一垂髫小兒。
沒想到今日卻在如此情境下得見,隻是這照靈山到底有什麼秘密……羅馗藏在亂發下的眸色漸深,不曾放過下面的一舉一動。
待看清來人模樣,丁阿婆目眦盡裂,了然輕笑,真是世事弄人啊,“原來是故人……離魂宮宮主,老身有禮了。”
隳柔恍若不聞,“絞舌。”
人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氣,被長刀刺進嘴裡,刀尖一挑便是一塊血肉濺出。
被鬼面人圍住的丁氏族人倒地掙紮,口中咯出血泡,卻無一人再能發出聲音。
丁阿婆唇間帶血,見小叮當捂嘴痛得直打滾,枯朽的指頭生生抓進了地裡,看向隳柔的眼神幾乎洞穿了他。
周圍鬼面人絲毫不為所動。
隳柔卻一心欣賞雪景不再施舍眼神,信步下了轎辇,“雪山麗景,走走也無妨。”
他舍了辇輿,在山道間徐徐行進,丁阿婆等人被鬼面人拎了跟上。
羅馗隻覺得一口血氣抵在胸口,不抒難已,好個離魂宮,好個離魂宮。
此時卻不是出手的最佳時機,羅馗隻好遠遠綴了上去。
——
照靈山上有一祠堂,堂内供奉丁氏祖先。
此時堂内鬼影重重,血氣深重,燭火飄忽,丁阿婆等人口中血紅空洞,面色青白,卻端坐自持,毫無怯意。
身邊的孩子已經哭過了,似乎是感受到族人從容就死的意志,小叮當安穩依偎在阿婆身邊。
外間雨聲磅礴,祠堂内卻一時寂靜。
隳柔取了三支香,模樣好不莊重,點香敬拜,如若隻看這一方——白衣公子,面色和暖,虔誠焚香。
好一派光風霁月的姿态。
可惜另一邊卻是刀尖淌血的鬼面人靜待。
又怎料玉面下是一副羅刹心腸呢?丁阿婆不願再看,徐徐閉眼。
隳柔直視丁氏牌位,這地方七年了還是沒變,心底卻沒什麼感覺,垂手将燃香插進香爐。
蘇孑衣早就被鬼面人以及丁阿婆等人空洞洞的嘴吓得六神無主。
見有人靠近,坐在地上瘋狂搖頭,“别殺我,别殺我……”
女人形容髒污,身上隐有惡臭,隳柔面色不變,白玉般的手撫上她沾了黑灰的臉,“就是你嗎?近雪的未婚妻?”
蘇孑衣眸光驚恐,隳柔靠近她時帶來一股淡淡的墨香,配上一副近妖似的眉眼,早被吓得不知對面人在說些什麼。
更遑論從她嘴裡聽到回答。
今夜親臨,不過就是想看看近雪的未婚妻長什麼樣,是怎樣的人。
他曾經也想過什麼樣的人才能配得上近雪,機敏可意的,冷靜自持的,鬼主意多的,不怎麼愛笑的……
想到最後,卻都是同一張臉。
隳柔重新盯住面前的女人。
這個女人差遠了。
配不上近雪就是了。
紅衣牽機在一旁端詳半晌,上前道:“宮主,此女時常在護法身邊出現,糾纏不已,手段層出不窮,何不今夜為護法除了這個麻煩。”
隳柔接過一旁等待的絹帕仔細擦着手,末了将絹帕随手扔在蘇孑衣身上,轉身道:“不必,将人送回去罷。”
旁邊幾個鬼面人領命,将人拖了下去。
阿沛一直在院中靜立,周身被雨澆透,因為蘇孑衣在堂内,她不便現身。
寒雨刺骨,視線受雨幕遮擋,阿沛望過去的眼神毫無感情,伏在樹上的羅馗瞬間肌肉緊繃,雞皮疙瘩豎立,恍惚間想起幼年體弱時被野獸盯上的悚然感,他極緩地收緊了拳頭随時準備暴起。
雨裡,那人卻僅僅隻用無機質的眼神看住自己沒有動作。
兩人隔着雨幕對視,羅馗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蘇孑衣被拖進雨幕,阿沛才擡腳進去。混着寒氣冷雨,阿沛踏入堂内,單膝跪地,“屬下來遲。”
隳柔長眸輕斜,遠遠看她一眼,可那一眼卻把她全身剜了一輪淩遲,剜肉剔骨卻隐隐悱恻。
剔的是他自己的骨,悱恻的也是他的心。
阿沛垂首。
不是一直好奇李近雪會怎麼對她嗎?為何時隔一年再見了她……心底會如落冷雨?
“你也回去吧。”
阿沛心下一動,對他的意思有了幾分理解,派她在李近雪身邊,卻不為刺殺,說是等待命令。
有令則殺,無令則待。
實則是對離宮護法的優待,等待護法回轉心意。
阿沛漠然颔首,正待退出。
主座上又傳來聲音,是他折磨人時慣會用的語調,“等等。”
隳柔廣袖輕拂,一字一句仿若世間最動聽的音律,“将這些人處置了,一個不留。”
話音剛落,白影猶如飛仙一般掠出門庭,消失在雨幕中。
紅衣牽機路過阿沛時望了她一眼。
阿沛冷冷回視。
小叮當指着阿沛,好像有無數的話要控訴,最終隻能無聲泣血。
丁阿婆在阿沛進來時便睜開了眼,靜靜地望着她,似乎也想說什麼。
隻可惜阿沛錯過了她渾濁眼裡的無奈與波瀾。
此時才是阿沛最熟悉的狀态,屠刀和冷雨。
天地不仁。
以萬物為刍狗。
阿沛垂手看着他們。
分明還是那張臉,卻哪裡都不一樣了。
羅馗憤恨想着。
原來那貴公子身邊的美貌姬妾竟然是離魂宮的人。
虧他還心心念念看上了她,隻恨自己看走眼。
此時卻不是懊惱這些的時候。
如今祠堂内隻剩不過十個鬼面人和阿沛。
三更雨牽機不知走遠沒,雖不知阿沛底細,但——
不能再拖!
羅馗翻身落進堂内。
阿沛利落回身格擋。
羅馗落地,甩了甩手。
這女人不簡單。
“是我看走眼了,竟然沒認出來閣下來自離魂宮。”
雨夜奔襲,羅馗面上十分狼狽,氣息卻持重深緩,緩慢而堅定道:“我隻要丁阿婆和小叮當。”
阿沛像是沒聽到羅馗的話,“上!”
鬼面人瞬時與羅馗纏鬥在一起。丁阿婆心下早已有了計量,目露悲切卻異常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