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川緩緩颔首,目光一瞬變得十分缱绻柔情,“說起來,我謝某人上一次到天京還是年少時的事了……”
席間有人打趣道:“謝宗主莫非是想到了哪位在天京邂逅的佳人?”
謝三川也沒有接話,與衆人爽朗大笑,大步回了坐席,“年少輕狂時候的事了,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既然說到紅塵俗事,”謝三川深黑的眸子轉向一直在下手邊安靜自酌的謝拂,“二娘,你年歲也不小了,這些年來我也沒有特意問過你——二娘可有意中人了?”
明明是一場尋常宴會,重頭戲也是稍後的菩薩蠻,謝三川卻将謝家家事提出來,于衆人面前有此一問。
似乎并不妥當。
李近雪嘴角含笑,一派淡然閑适,目光幽幽轉過,觀察衆人反應。
謝拂面容稍滞,随即美眸微赧,聲音溫和微啞,卻說起其他,“叔父,我看外面雪景正好清麗無邊,倒是可慰心神……”女子的目光堅定,隐有淡愁心緒,緩緩續道:“天地寬廣,又何必拘泥于一方隻論那一應嫁娶之事。”
謝拂年少時頗得家人寵愛,行事縱性不羁但也養得性子妥帖穩重,再加上一手矚目繡藝,謝家衆人自然對她多了一層輕縱的意味。
李懷安當即撫掌大笑,“好!說得好!謝姑娘不愧是女中豪傑啊,不囿于毫厘之間,心向高遠蒼穹,在下佩服!”他語調誇張,引得諸座紛紛附和。
李懷安幾日前就已經過府拜會謝宗主,謝三川對這位李公子有幾分印象。
謝拂淡淡看李懷安一眼,不做回應。
謝三川眼裡隐隐掠過一絲不悅,他左手邊一男子适時開口,“婚嫁一事二娘不必勉強,宗主的意思也是想讓二娘早日與意中人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對女兒家也好。”
衛青低聲道:“這人是謝三川長子謝晉。”
李近雪了然挑眉。
謝三川原本是老宗主的親随,而老宗主謝春元一生養育了一兒一女,兒子随自己死在了離魂之亂中,身無武藝傍身的謝拂即便作為老宗主遺孀,在尚武成風的清正宗裡似乎夠不上宗主的位置。
謝三川繼任宗主之位後便宣告江湖将謝拂視如己出,那時候的謝三川萬萬沒料到這麼個可有可無的義女手段竟如此高明,幾年時間硬是憑自己的本事拿下了商會與官漕。
如果說從前的謝三川是真心想要收謝拂為義女,如今這心意的真假卻是有幾分難料了。
那方,話鋒陡轉,謝晉續道:“隻是二娘始終孤身一人,引父親挂懷,父親對老宗主的在天之靈也難有交代,二娘可能懂老人家的心意?”
乍一聽謝晉提起老宗主,靠近主座一方的氣息一滞。
謝晉笑的無辜,謝拂心頭冷笑,卻隻是恹恹垂眼,似乎不打算開口。
氣氛有瞬間的凝固,衆人隻當謝宗主愛女心切。
——隻怕謝三川急着要将謝拂嫁出去另有目的。
阿沛收回目光,落在前方那人的背影上,隻見李近雪輕輕擱了杯子,側臉在浮光掠影中線條清隽。
“謝姑娘年少有為,天下人都看在眼裡,如此難求的芳草謝宗主實在不必過慮其落葉之處。”
李近雪嗓音清淺,似是随口說來又帶着一種讓人不得不凝神細聽的壓力,“依在下拙見,姻緣一事最是強求不得,兒孫自有兒孫福,謝宗主兒女雙全,又一心為女兒着想,小一輩的早晚會明白您的苦心。”
李懷安有幾分驚詫,李近雪竟然會為謝拂說話,連忙接道:“金兄說的極是!”
“對啊,倒是讓金公子說着了,謝宗主近來又添孫兒,這不是兒孫滿堂是什麼?”
席間又熱鬧起來,衆人紛紛向謝三川敬酒道賀。
謝拂定定看了李近雪一瞬,欲語還休的意思溢于言表。
“罷了,”謝三川一一回敬後威嚴開口,面上隐有逼迫之意,話裡卻寬慰謝拂,“你也别多心,我都是為你好,你要是無意誰也迫不了你。”
謝三川淡笑着朝李近雪點頭,似是認同這位年輕人之意。
“想我曹家良田千畝,貨船百艘,怎麼也算得上家赀數萬了,在随州一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家族,就算是這樣謝二娘都看不上,啧啧……”有年輕人喝多了酒開始說胡話,好在随州民風寬放,這番話卻引得席間哄笑。
謝拂打量他幾眼,不鹹不淡道:“謝家執掌随州方圓百裡的商通貨運,哪條路走哪家的貨,哪條河過哪艘船,都得謝家點頭才算數,依你之見,要是我嫁與你曹家,到底是便宜了你還是便宜了我?”謝拂仿佛談論天氣般随意,輕飄飄的諷刺,刺得那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李近雪笑開,都說這謝拂性子潑辣,這樣一看似乎可見一斑。
“近雪,你覺得如何?”李懷安湊過來低聲道:“這個謝拂有意思吧。”
“可不是嗎!謝姑娘的繡藝無雙,單看那一幅幅絕無僅有的繡作,就知道謝姑娘絕非着眼于外物之人,”另一人低首笑開,晃着酒盞,做作至極,緩道:“在下有幸見過謝姑娘去年為晴妃娘娘進獻的粉玉戲鯉鎏金裙,絕不是凡物啊,這樣的衣裙應是為九天上神女所穿。真是令人見之不忘見之不忘啊……”
謝拂懶懶看過去,她像是一點也忍不了男人的評價,“哦?劉公子竟有如此見地,”隐見男子莞爾,謝拂柔唇微勾,李近雪知道準不是好事,“前段時間我繡坊獨獨出的一條錦鴛帕,也算是當世隻這一條了,我記得是讓随州镖局一镖頭高價買走了,怎麼上次芙蓉酒會卻到了您府中小妾手裡,想必也是劉公子慧眼識珠,從那镖頭手裡買走贈佳人的吧。”
她分明是當衆暗諷劉公子小妾與那镖頭私通。
怎料劉公子對此事一無所知,被謝拂點破臉色難看至極,又不得不維持體面,他舉袖擦了擦額頭冷汗,端杯陪笑,“謝姑娘過譽了,過譽了……”
“吃癟了吧?也不看看自己算那根蔥……”
“去去去。”
一個孤女能在根系繁雜的宗派裡有一席之地絕不僅僅是世人所看到的刻薄耿直,李懷安突然慶幸自己沒有貿然行事。
李懷安餘光一瞥,李近雪正與衆人談笑晏晏好不潇灑——不知他又會如何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