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三七眉尖有蹙起的迹象,他解釋道:“你下雲中塔後我便一直跟着押送你的隊伍,一直到了浏水,沒見過持煉他們,我懷疑牽機早就知道應戰雲中塔有詐,他們是想借刀殺人……”
她直接打斷他,“那你劫什麼獄?你明知道可以拿我換劉牧野一條命,你不是一直牽挂邊疆戰事嗎?”
三七一動不動盯着他,眼下的青黑沁在蒼白的面上,她明明比李近雪矮一頭但清淩淩的眼黑總是帶着生人勿近的氣勢。看上去憔悴傷感,和在監牢裡見到的冷峻果決的三七判若兩人。
她字字像一把尖刀,插在他最柔軟的地方,每說一個字就是一道淩遲,李近雪承認自己的軟弱氣短,末了隻耐心看着她,“我沒想那麼多。我們可以先不回去,隻要府衙的人不聲張離魂宮就不會知道你逃了,等他們送去鶴丸我們再出現。”
冷靜來想,此時不該救三七,留她在朝廷手裡或許能掙出一線生機。可李近雪沒辦法不救。
痛苦彌漫到四肢百骸,壓得李近雪無法喘息。
三七垂着眼,眼尾似有浮光,與在雲中塔時相比又添狼狽困頓,身上多了數道鞭痕,李近雪下颚微繃,語氣飽含隐而不發卻堅定的情感,“你别生氣,我隻是不想讓你受苦……”
三七不等他說完,轉身就走。
兩人一前一後一直到了浏水城外,三七悶頭跳進了河水裡,李近雪隻能眼睜睜看着不敢多言。
深秋的河水冰冷,她是借此狠狠清醒腦子罷了,三七在水中一直到窒息才肯探出頭。
李近雪遠遠坐在樹下,不時小心翼翼望過去一眼,更多是低垂着頭,他心中的掙紮與煎熬不比三七少。
三七狠狠搓着身上的鞭痕,直到腫起的血口變得蒼白才肯罷手,饒是冰冷的河水都止不住渾身的痛。
月上中天時,她渾身濕透倒在河岸邊,樹叢四掩,她靜靜閉着眼,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水洗過的眉眼越發清透深刻,就像住在林間的女妖般懵懂。
李近雪臉色很難看,她終于換回原來平靜的語氣,“你怎麼了?”
李近雪這才仰起頭,明亮的雙眸發紅,眼前陣陣發黑,腦海中閃過方才河岸邊三七背脊肋間大片的青紫深黑的淤傷,她渾身布滿紅腫鞭痕,他一字一句,“答應我,不要再受傷,好嗎?”
兩人一坐一立,三七沒有回避他的眼神,也沒有說話。
“至少不要傷害自己,可以嗎?”他歎氣,知道三七的固執。
她眼尾蒼白,眼下卻洗出一片绯紅,染成血黑的深衣散發着冰冷氣息,她從來給人一種局外人的冷靜,此時亦是如此,久久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李近雪沮喪不已。
他下巴冒出青茬,幾縷額發拂動,眼裡是藏也藏不住的失落憔悴,可她第一次覺得,李近雪不懂她。
不遠處傳來聲響,兩人極有默契地交換眼神。
不多時,就看到了等待已久的人,持煉看着李近雪驚訝道:“你——不是趁亂逃了,怎麼出現在這兒?”又看到一旁三七,“三七?!你們……”
李近雪起身,“今夜是交易的時辰,你是來送鶴丸的。”他身後的鬼面捧着一錦盒。
“三七,真是好本事啊,這都讓你逃出來了,既然你沒事,那便随我回去複命吧。”
兩人幾乎同時動了起來,錦盒頃刻間便到了李近雪手上,去烽抵着持煉脖子,“他們放了我,我們當然也要信守承諾了。”
“三七,他們威脅離魂宮膽大包天,如今再眼巴巴奉上鶴丸,這還是離魂宮嗎?你莫堕了離魂宮威名!”
三七隻冷冷看了他一眼,持煉感到莫名寒意,咬牙罷了,她既然毫發無傷,那就随她去吧,反正鶴丸本就是用來換她的。
一直到入了浏水城,李近雪還不放心地回頭,擔心有人跟上來,三七讓他安心,“持煉不會派人作亂的。”
許是她的語氣太自然笃定,見李近雪不解,三七續道:“隻要我要,他就會給。”
李近雪一愣,持煉何時這麼好說話?再看三七不放在心上的神色,她似乎對此很習慣?
三七自顧自打開錦盒查看,整整齊齊二十粒。
李近雪一動不動看她,語氣有些微妙,“那他應該,幫過你不少吧……”
三七古怪看他一眼,“不害我就不錯了。”
李近雪抿唇,“這藥會不會有假?”畢竟事關劉牧野,經不起失誤。
離魂宮既然能完全控制劉牧野的生死,自然不會在這樣的細枝末節上作假。
三七毫不猶豫往嘴裡塞了一粒,李近雪來不及阻止,睜大了眼睛,“三七不要!”
等了一會兒,“這藥沒毒。”又把李近雪存下來的鶴丸倒了進去,足足有三十粒。
三七:“據說當朝奸佞小人當道,這藥給出去不會有失吧?”
李近雪凝眸思索,若是交給裕德公主,應該不會有誤。
三七眼睫微閃,靜靜看着他,嗓音似水,“你長于天京,對朝中官員比我熟,随我去看看,我就知道這藥能不能給了。”
李近雪目露疑惑,他已經見過裕德公主,難不成還有官員到了浏水?
李近雪對三七的心思一無所知。
她承認,在地牢裡見到李近雪時,她暗自認為李近雪多此一舉,實則是不想讓他見到靖宣王見到家人,他一心往火坑裡跳是因為一時昏了頭,若是見到了至親,說不定就會清醒過來。
她一直不相信李近雪,其實是不相信自己。
他憑什麼會為了黑暗殘忍的三七遠離家人?等他清醒過來,他會後悔。
三七自問不是好人,胸中經過一番天人交戰,令她不解的是,她為何不像在勝唐關時放了他那麼果斷。
持煉或許說的對,她最好不要因為任何人改變。
她在黑暗裡窺伺,已成了讓她安心的習慣,隔絕一切不必要的溫熱,才能避免失望和傷害。
李近雪到底不像其他鬼面,他沒有厭離,血蓮香又隻在十二天檀下發揮作用,他可以回去。
三七想了很多,真正到面對他的時候腦中卻一片空白。
李近雪似有所感,一把拉住三七,聲音低啞,隻消三七擡頭就能看見他莫名黯淡的眸光,可惜三七不願意看他。
“三七,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等了一會兒,她沒開口,隻輕輕掙脫了李近雪的手,從喉中溢出一聲笑,平靜看他一眼,“快走,天快亮了。”
府衙的屋檐上。
今夜的刀光劍影就像從沒有發生過,這座府邸徹底沉默下來。
靜夜無聲,靖宣王獨坐案前。
三七将錦盒端正放到李近雪手中,揭開瓦片後透出一角暖黃的光,映在兩人側臉。
李近雪燒紅了眼眶,複又看向三七,似是在等她開口。
他想,他知道三七的意思,但隻要她說一個字……
三七對李近雪眼中蘊起的風暴一無所覺。
她輕聲道:“回去吧,你爹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