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
就是這些人一路上叫他叫的那個名字?
沈惟一想起來了,哥哥跟他說過,他有一個哥哥,難不成就是這個裴昭?
沈惟一眼神上下掃動,屋裡還挂着白,顯然這間屋子的主人剛去世不久,雖然沈惟一膽子大,但總感覺陰森森的,莫名其妙被綁來了天崇,關進别人放着牌位的房間,怎麼看怎麼吓人。
他給裴昭上了三炷香,嘴裡念念有詞:“非我有意打擾你清淨,我也不想來,我是被迫的,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找就找綁我的人,與我無關啊。我給你上炷香,願你來世沒有病痛,沒有坎坷,長命百歲,願你在天之靈保佑我趕緊出去,謝謝你,謝謝你。”
話音剛落,門就被打開了。
沈惟一想也不想便要出去,外邊的人伸手一攔,重重阻隔,他扒拉半天也出不去。裴無期進來給長子上了香,到門口提着他後脖領揪去另一個房間,把門鎖上了,才道:“管家弄錯了,你應該住這個房間,先沐浴睡一覺歇歇,晚點出來吃飯。”
沈惟一被人按着丢進浴桶,眼看還要扒他衣服給他洗,他憤怒地把人都打出去,快速沖洗一番換上自己原來的衣服,門又被鎖上了。
外邊聲音遠去了,隐約還能聽見管家在說:“這房從未讓别人進過,大人确定讓裴小公子住這間嗎?”
沈惟一支起耳朵聽了聽,聽不見了,才開始打量這間屋子。
這分明就是女子住過的房間,到處布滿歲月的痕迹,梳妝台還保留有十多年前的胭脂水粉,沈惟一不敢亂坐,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就在門口坐下,靠着門闆想該怎麼辦。
門口依然有人守着,那個很厲害的老仆更是寸步不離,沈惟一觀察其他幾扇窗,不是被釘死就是也有人影守着,果真是插翅難飛,入了虎口了。
胳膊好疼,被繩索磨破皮的手腕更是碰都不能碰,腿又酸又痛,這都多少天沒睡過好覺了,他們倒是可以住客棧歇息,沈惟一也不知道自己睡的哪兒,反正一睜眼就是馬車,雙手都被綁着,永遠都在趕路,吃的永遠是肉包子,都要吃吐了。
晚些時候管家來了,請他去吃飯,晚飯豪華豐盛,盡顯奢靡。裴無期已經入座,給沈惟一盛湯,道:“說好了好吃的好喝的不會怠慢你,是你自己不聽話非要跑,否則也不會吃一路的包子。”
他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坐下吧,跟為父一起吃。”
沈惟一挑了個離他最遠的對面,伸長手都夠不到對面菜那種。飯還是要吃的,不能餓死在這裡,沈惟一在心裡盤算這些得花多少錢,他跟丞相兩個人吃,那就兩個人分,不過他應該會比丞相多吃一些,那就他多付一點,丞相少付一點。等自己回了家,就告訴哥哥,他們把錢還給這個人,不欠半點。
但這桌好菜全是天崇口味,看着香,吃不習慣。沈惟一不想跟丞相面對面時間太長,端起碗吃得飛快,也不挑,面前有什麼吃什麼,想着得吃飽了再趁着夜黑風高跑回去。
裴無期可能是被他無禮到了,道:“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
沈惟一假裝沒聽見,吃得更快。
裴無期忍無可忍道:“沈懿就是這般教你規矩的嗎?”
沈惟一停了,回道:“我哥怎麼教我關你什麼事?你要說我便說,扯我哥幹嘛?”
裴無期筷子一摔,怒道:“你哥你哥,張口閉口都是你哥,你哥現在還躺着呢!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沈惟一瞬間想到那個牌位,氣道:“我可不認識裴昭,我隻有一個哥哥,你不要亂說。”
“現在你沒有哥哥了,哪個哥哥都沒有了,不要再想着誰。”
“胡說,我有哥哥——”
“你哥哥天天操心,頭發都白了,你要真為他好,就不要回去打攪他。”
“我不知道我哥辛苦嗎?要你說?”
裴無期忽然掀了桌布,無法容忍道:“對!我得說,我不僅說,我還好心替沈懿拔了滿頭白發!”
“你敢碰我哥頭發?!”沈惟一始終認為這位丞相大人沒安好心,所有商賈都走了,偏把他哥留下,還拔他哥頭發,他不敢相信那是一種怎樣的侮辱,哥哥在家在外從來都是體面的,何時受過這種委屈!
沈惟一氣得飯都吃不下,也掀桌撒氣,過去拽住丞相發髻上手就是一頓扯,“你憑什麼碰我哥頭發?你是不是還欺負他了?他有沒有事?你有沒有傷他?!”
精美菜肴落了一地,動靜驚動侍衛,老仆蠻力分開他們兩,沈惟一不撒手,分開的瞬間薅落不少頭發。
雙手又被反剪在身後,腰背被人壓着被迫半跪在地,沈惟一動彈不得,下巴被人擡起,一巴掌甩在臉上,裴無期道:“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爹!”
裴無期說完嘴唇接着無聲動了動,大概是想罵一句“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話到嘴邊想起沈惟一長這麼大也就這些天吃過他幾個肉包子,除此之外沒吃過别的,這句話便說不出口了。
裴無期打人從來沒有這麼用力過,實在是被氣狠了,在朝廷之上文官武官各執一詞針鋒相對都沒這麼吵過,那一巴掌用了全力去扇,沈惟一的臉頓時浮現五個清晰紅腫的巴掌印來,觸目驚心。
沈惟一被打懵了,腦袋暈暈的,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震驚不已,歪着頭,呆呆的,模樣瞧着少了戾氣。
“并非有意打你。”裴無期看着這張乖臉,有了少許歉意道,“回屋歇着吧,沒吃飽晚些時候會給你送飯。”
這會兒沈惟一反應過來了,動動脖頸,聽見咔嚓咔嚓聲響,舌尖抵了抵被打疼的那邊臉頰,攥了拳掙脫束縛狠狠打向裴無期,質問道:“你到底有沒有傷我哥?!他有沒有事?!”
那一拳打至半空被老仆攔下,但沈惟一勁大,老仆手掌被沖擊力震得發疼,險些沒攔住,但他們勝在人多,一人分一隻手都夠纏住沈惟一好一會兒,沈惟一被壓着跪在地上氣憤追問:“我哥有沒有事?!”
裴無期神情似有些失望,好歹是他親兒子,與他血脈相連,卻為了一個外人這般辱他罵他,現今還想打他,實在是不可理喻!
“關回屋子,沒本相命令任何人不許放他出來!”
沈惟一被關回那間女子住過的房間,天色已黑,裡面黑漆麻糊什麼也看不清,靠一點月光照亮。
有人從窗口遞進來火折子,沈惟一撿起點亮燭燈,随後有人來送飯,送完就走,生怕多留。
沈惟一也不客氣,先把肚子填飽,然後開始挪陳設,外邊的人以為他是生氣在砸東西,忙不疊去叫丞相,還好心勸道:“小公子,這間屋子是您母親生前住過的,可砸不得啊!”
聞言沈惟一果然住了手。
阿娘住過的?
環顧四周,的确都是舊物,太久沒住人了稍顯荒涼,但不難看出住這裡的人生前極受寵愛,沒被冷落過。
既然是阿娘用過的東西,沈惟一便挪得小心翼翼,剛把桌子挪到頂梁柱旁,門外忽然來了人,裴無期急道:“不能動!”
四目相對,沈惟一還一條腿半跪在桌子上,茫然地看着裴無期,裴無期的緊張在看見屋裡陳設如舊,隻有一張桌子被挪動時稍稍放下心來,緩了口氣,解釋道:“這都是你阿娘喜愛之物,一桌一椅都由她親自挑選,叫你住這裡是因為你是她生的,你沒見過她,我想讓你熟悉熟悉她生前喜好,來年我随你一同祭拜。”
沈惟一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目光在陳舊器物上掃過,道:“我不砸,我就是不喜歡這樣的擺設,我要按我自己心意裝飾。”
“你這是想通了?”裴無期有些驚訝,有一瞬的欣喜。就說嘛,父子哪有隔夜仇,這孩子也是想念他母親,住一住阿娘房間,就什麼事都想通了。
但裴無期還是謹慎道:“你少動一些,畢竟都是你阿娘親自挑選設計的,我怕忘了她原來喜歡的樣子。”
沈惟一思忖片刻,點了點頭,“可以。”
這麼好說話?裴無期頓覺有詐。試探道:“行,那你先好好休息,舟車勞頓,明日我早些回來陪你。”
沈惟一眼珠子轉了轉,仍舊點頭,“好。”
裴無期出門,朝門口吩咐道:“看緊點,怕是要跑。”
沈惟一聽裴無期在外邊說悄悄話,嘀嘀咕咕什麼呢?側耳傾聽,什麼也聽不清。
算了,大事要緊。
第二張桌子被挪過來疊在第一張上面,逐層往上疊加椅子凳子,搖搖欲墜,很危險,但能堆老高了,離上面的梁能近一些。
一半靠着堆起來的桌椅闆凳,一半靠着柱子往上爬,皇天不負有心人,沈惟一成功到了房梁上,往下看一眼,好高。
這是阿娘住過的屋子,他挺留戀的,但是他得回去,他怕看久了這間屋子舍不得離開,他已經沒有阿娘了,不能再沒有哥哥。
瓦片被輕輕撬開一塊兒,沈惟一憑借無數次翻自家屋頂的熟練技巧悄悄掀開好幾片瓦,這很有難度,遠不如從外面撬,每發出一點動靜還得小心翼翼看門口有沒有被發現。
好在他成功了,從屋頂冒頭的那一瞬間心情都放松不少,沿着屋頂悄悄往下邊走,觀察哪邊能逃過注視越其他屋頂上逃跑。
正琢磨着,有人在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小公子,這是要上哪兒去?”
一早等在屋頂的老仆将他拽下屋頂,重新鎖回屋去,沈惟一開始砸牆砸門,逃跑不能,吵了一晚上,他倒真想摔東西,提凳子要摔,猛然想起這些是她阿娘的東西。忿忿放下凳子繼續罵,吵累了,天亮有人送飯,吃完繼續罵,罵了三天,罵到裴無期來。
“你就不能消停點嗎?”
裴無期實在是耐心告罄,不願意花再多時間在沈惟一身上,隔着門對裡面道:“清州有那麼好嗎?沈懿有那麼好嗎?你甯願放棄榮華富貴也要回去,你不想入朝為官享受權利的滋味嗎?”
沈惟一道:“我一點也不想留在這裡,也不想跟你有半點關系,我姓沈,我生在中都長在清州,一點也不稀罕你天崇的榮華富貴!”
裴無期嗤笑,用嘲諷的口吻道:“那你走得了嗎?你要一輩子被我關在這裡整天謾罵嗎?跑又跑不了,清州回不去,沈懿見不到,你一輩子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