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與男子成親倒是稀罕事,這裡的人一輩子沒離開過村落,沒聽過這種事,但既然事實存在,想必合理,紛紛獻上祝福。
沈惟一笑得露出虎牙,燦爛地一遍又一遍說着“謝謝”。
這種氛圍太過和善,沈惟一還想來玩,但清州離北方尚遠,來一次太不方便。
回家後仍舊惦記被所有人祝福的溫暖,貪戀道:“哥,我們有空還能去北方玩嗎?”
沈沛白在逗沈桉,道:“我行走不便,會很耽擱時辰。”
沈惟一道:“那有什麼關系?我們慢慢慢慢去呀,一下子看遍天下景緻那也太無聊了,就得慢慢慢慢看。”
慢慢的,穩穩的,此後餘生都得一起走,永不分離。
沈惟一說:“雖說現下太平,難免會遇到走投無路的新匪作亂,所以我們不用帶太多銀兩,有租地的地方我們就去收租金,沒有租地我就去給别人幹活掙銀子,保證不會餓着哥。”
有這想法,年後他們再次出門遊玩,去的離清州近的臨溪。
臨溪也有好山好水,沈惟一酷愛撈魚,撈着魚了當晚就煮給哥哥吃,保證新鮮。
年輕人想法多變,沈惟一撈多了魚,想着要給表哥送去,于是在臨溪玩了半月就回家,留一半給家裡人吃,另一半送去浔州。
一路上不斷找溪流換水,到了浔州魚還活蹦亂跳,沈沛白說這些溪流他都還記着,因為小時候表哥背着他來過這裡。沈惟一問來這裡幹什麼,沈沛白就支支吾吾,說表哥帶他離家出走。沈惟一去浔州一問,果然是離家出走,樂得不行,像發現什麼不得了的新鮮事,感慨表哥離家出走也就罷了,他哥居然也會離家出走!
送完魚在浔州玩了半月,該回家了。
烈日炎炎,他們看見一位老人很艱難在鋤草,孤零零的一個人,很是不忍。沈惟一把沈沛白推到陰涼地,說:“哥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幫幫他。”
沈沛白擔心他不認識莊稼幫倒忙,提醒道:“能認識玉米杆和雜草嗎?”
沈惟一笑哈哈道:“玉米杆和雜草我肯定認識呀,我又不是五谷不分,莊稼我都認識呢。”
年輕人的身體就是好使,三兩下忙完,沈惟一拍拍鞋上的泥回來,老人要感謝,邀請他們回家吃飯,二人婉拒,回了清州。
沈沛白問:“累不累?”
沈惟一捏捏胳膊肌肉,挽袖子展示,眉眼含笑道:“不累,我有的是力氣,強壯。”
沈惟一三十三歲。
沈桉已經會一些簡單的稱呼,知道喊他們祖父,每次調皮犯了事就往他們房間跑,咿咿呀呀地喊救命,但口齒不清晰,就喊成了:“祖父揍命!祖父揍揍我吖!”
沈惟一把沈桉放胳膊上托起來,輕輕拍打屁股,問是不是又惹魏鳴生氣啦!
沈桉直搖頭,黑乎乎的小手抱緊沈惟一脖子不撒手,辯解道:“沒有沒有!桉桉乖乖!”
乖個屁!剛去他阿爹書房把人研好的墨弄得到處都是,小手腳丫子都黑黑的就跑了,生怕被他阿爹揍。
不多時魏鳴提着小竹條找來,非要揍他一頓不可,沈桉害怕,但有兩個祖父在,底氣增添不少,賴在沈惟一身上不下來,指着魏鳴跟沈惟一告狀:“魏鳴、魏鳴打我!”
沈惟一輕輕打沈桉的手,說:“誰教你喊魏鳴?喊阿爹!”
沈桉縮縮自己的手,放肚子上藏好,料想小祖父幫不了他,急得要下去,往沈沛白身邊躲。
魏鳴拽住他手不讓走,輕輕往屁股上一抽,問還敢不敢去書房搗蛋,沈桉嗚嗚嗚哭,眼淚巴巴朝沈沛白伸手。
沈沛白過來把他抱起,沈桉順從地貼着他抽泣,這會兒知道乖了。
沈沛白柔聲道:“桉桉做了錯事,是不是該向阿爹道歉呀?”
沈桉抹抹眼睛,拒不道歉。
魏鳴揚揚竹條,吓唬沈桉還要打,沈桉終于知道害怕,抱緊沈沛白說:“桉桉錯了,錯了!”
沈沛白教他道歉,他奶聲奶氣道歉,道完覺得他阿爹應該不會打他了,又開始放肆,魏鳴本來都要回書房忙了,他還不忘對魏鳴扮鬼臉,再偷偷跟過去搗蛋。
不多時再哭着跑來,喊祖父揍命。
這次是把他阿娘脂粉丢了滿地,他阿爹得哄他阿娘,把人哄好了才過來揍他,屁股狠狠挨上一鞭子,不搗蛋了,哭得眼睛紅腫,得沈沛白一直抱着才不哭。
沈桉身上太髒了,墨水混着脂粉,臉上也有墨色,沈惟一把他丢水裡仔仔細細洗幹淨,小孩子到了水裡很不乖,遊來遊去非要玩水,沈惟一臉一闆,沈桉就不敢再鬧,耍脾氣不理沈惟一,要沈沛白抱。
晚上也不肯回去,抱着自己的小被子仰頭模樣認真道:“晚上、晚上有妖怪!桉桉抱祖父、走開!”
他的意思是晚上有妖怪吃小孩兒,還會吃他祖父,他抱着祖父睡覺,妖怪就會走開了。
分明就是怕回去會被他阿爹繼續揍,沈惟一直接笑出聲。沈桉這會兒需要讨好他倆呢,沈惟一笑,他也跟着笑,一笑眼睛就彎彎的,眼眸亮亮的,笑容又乖又甜。
今晚穩了,挨着祖父睡覺就不會被揍了。
沈惟一身上很多疤痕,躺上去不怎麼舒服,所以沈桉更喜歡縮在沈沛白懷裡,然後面朝沈惟一,小手很不乖地在沈惟一衣服裡摸來摸去,摸到一道傷疤就要追根溯源,看傷疤的盡頭在哪裡,摸着摸着就會睡着。
沈桉不摸了,沈沛白開始摸。
一道一道傷疤,每一道都仿佛傷在沈沛白身上,即使過去這麼多年仍感到心酸,垂頭時視線不清,雙眼不知不覺就被淚水浸濕。
沈惟一察覺異樣,說:“不疼的哥,早就好了,你再摸摸,咬一口都不疼。”
沈沛白低聲道:“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喜歡咬人嗎?”
沈惟一咧嘴一笑,很乖道:“我也不咬别人啊。”他越過沈桉抱住沈沛白,滿是心疼,擰眉不語。
沈沛白身體不太好了,出不了遠門,不得不在家養病。
沈桉經常拖着小被子來找他們一起睡,很自覺鑽進沈沛白懷裡說:“祖父抱我、抱着我睡。”
被抱着了,還要嬉鬧一番才肯睡,玩遊戲總玩不過沈惟一,沈惟一若不讓着他,他非得輸哭。
天亮後沈桉會撲蝴蝶,一不小心撲地上,摔得膝蓋疼。自己爬起來,讓人抱着了才知道哭。
沈桉喜歡吃魚,每頓飯都要喊:“魚吖魚吖!”
沒有魚就不吃飯,鬧脾氣死倔,躺地上打滾不起來,給他阿爹阿娘氣的說晚上不給他飯吃,沈桉繼續在地上滾來滾去,說:“不吃就不吃,誰吃誰是狗。”
過了會兒餓得不行,自己跑廚房抓剩菜吃,有人進來了就趕緊溜。晚上祖父們來哄他吃飯,他還在賭氣呢,就不吃。
可是今晚飯菜好香,有魚!
沈惟一哄道:“你阿爹阿娘不在,趕緊來偷偷吃幾口,我不告訴他們。”
沈桉很有原則,猶豫道:“可是我白天說,我今晚再吃東西就是狗。”
沈惟一把碟子放桌上,去抱他,說:“狗也要吃飯呐。”
沈桉有些委屈,泣聲道:“當狗就要去大門口看家,我不想一整晚都蹲在門口,有點冷。”
沈惟一笑着,捏捏小孩子軟乎乎的小臉,哄說:“看房間的門也是看,那桉桉今晚不如跟着我和你祖父睡,給我們看看房門呀。”
沈桉被哄好了,一溜煙爬起來,笑嘻嘻坐椅子上聞飯菜的香,大口大口吃已經去刺的魚肉。
沈桉很喜歡被沈惟一背着或者抱着,沈惟一高高的,能把他背很高。沈惟一經常一手抱着小孩兒,一手推着他哥出去逛逛。沈桉喜歡玩具,看見什麼都想買,祖父們什麼都給他買。
最近沈桉很黏他們,晚上都來找他們一起睡。偶爾白天睡得多,晚上就睡不着在他們耳邊唱歌,他們隻好陪沈桉出去看月亮看星星。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了,沈惟一還想看,看着月亮說:“哥你不知道,小時候你抱着我看月亮時我可幸福了。”
小時候被哥哥抱在懷裡仰頭賞月,總是情不自禁伸出小手想把月亮抓下來,哥哥說月亮是大家的,世上隻有一個,照着全天下所有未眠人,沈惟一便把小手藏回去,想着月亮可真辛苦,翻過山坡一座座,淌過河流一條條,還得顧着每一個需要月光的人,像爹爹。看看月亮,再看看爹爹,不由自主便會露出幸福而甜蜜的笑。他怎麼那麼幸福呀。想要一輩子都能看見爹爹,想每天都在爹爹身邊。
那時候的沈沛白也還小,但對于比他更小的沈惟一來說是很可靠的大人,他的懷裡總是暖暖的,用小被子把沈惟一包裹得緊緊的,冷風根本進不去。
後來在北方邊境,很多個想家的夜晚都會獨自看看月亮,看見月亮就仿佛離清州不遠。
沈惟一繼續道:“想哥的時候我就看看月亮,月亮照着南也照着北,照着你也照着我。”
沈沛白把裹着沈桉的小被子往上翻了翻,替孩子遮住吹向口鼻的風,笑問:“怎麼那麼喜歡月亮?”
“月亮看着我長大的。”沈惟一說,“月亮知道我的所有心事。”
沈沛白四十三歲。
他們約定不再撒謊。
沈沛白先問出多年疑惑:“你怎麼知道我送過越小姐回家?”
當年他送越小姐回家時,沈惟一應該在中都躲着不見他吧?
沈惟一回憶道:“鐘珏大晚上還在外邊瞎晃悠,看見了,後來我回了清州,他跟我說的。”
此事嚴重,那會兒可給沈惟一氣壞了,也不知道生的哪門子氣,總之就是很氣。
“哥你是不知道,他說那是我嫂子,給我氣的!”現在想起來沈惟一都還是氣得不行,“哥你給我做主!”
“過去那麼久了,我怎麼做主。”沈沛白耐心安撫,主動道,“你别氣,我向你道歉,我也撒過謊。”
沈惟一沾沾自喜:“我知道,我小時候哥經常騙我,不過大人都那樣騙小孩兒,不算什麼。”
他在意的是他哥居然瞞着他童養夫的身份。
沈惟一忽然綻放笑容,好似想起特别開心的事來,“哥,我們的紙契内容你怎麼記那麼清楚呢?你是不是經常偷偷看?”
沈沛白誠實道:“沒有,就看過幾次。”
沈惟一驚呼:“那哥能記好清楚!哥是不是也很在意?舍不得燒?”
沈沛白道:“燒之前特意看了,想着萬一實在哄不好你,再重新寫一遍簽字蓋印哄好你。”
“果然是在意我。”沈惟一心滿意足,心裡不斷冒泡泡,“我果然無與倫比,在哥心裡我就是最重要的。”
沈惟一緊接着問:“那哥為什麼突然要走呢?都沒跟我說就離開家去淳安,我找你好久,很辛苦!”
沈沛白道:“怕你再離開。每一次分離,我都很痛苦。”
但他不能表現痛苦,他必須若無其事,假裝能接受那樣的結果。
他甚至在離開前的雨夜做了一個蠢笨至極的試探,他想知道雨天是不是都會分離,他艱難挽留,但沈惟一仍要走。
他太固執,鑽了牛角尖,“折磨你也折磨我。”
他試探的真不是時候,若是平時,沈惟一早裝作聽不見那話就賴着不走了,偏偏那天眼睛出問題,隻能去客棧躲着。
“沒關系哥,以後不會痛苦,我也不會怪你。”沈惟一寬慰他。
到了除夕,沈桉也正好三歲,每天往來廚房與房間,醒了就去找吃的,一整天嘴都不見停,尤愛吃魚,手腳肉嘟嘟的,不至于太胖也不會太瘦,正正好。
他阿娘列了一份晚飯食單,有一家人各自喜愛的食物,然後魏鳴和沈惟一在廚房忙碌,她與沈沛白負責看孩子。
沈桉好奇爆竹是什麼東西,時不時就要去戳一下,勇于探險,往回跑時腳一滑摔倒在地,堅強爬起,緊接着又摔了個狗吃屎,擡頭時啃了滿口雪,委屈地看着阿娘與祖父。
他阿娘把他抱起來,沒忍住笑出聲,他感覺被嘲笑了,生氣爬開,爬遠了站起來,跑去廚房哭泣,魏鳴不得不停下手裡的活兒把刀放遠一些哄他。
三歲了,沈桉也能上桌吃飯了,他有專屬于他的小凳子,小勺子,還有一個小木碗。要吃什麼就敲敲碗,離他近的人就會給他添菜,沈桉不喜歡勺子,喜歡用手撿菜吃,一頓飯跟吃着玩似的,一般家裡人誰先吃好就會幫着喂他。
他格外喜歡沈沛白喂。别看他小,卻也知道審時度勢,聰明着呢,眼睛一轉,就知道家裡誰是老大,他挨着老大,那他就是老二〔自封的〕,再惹禍除了祖父就沒人敢打他了。
被一個打還是被四個打,沈桉還是分得清的。
況且祖父也不打他,祖父經常抱他,祖父說小孩子不能挑食,哄着勸着讓他多吃一口飯。看在祖父身體不好的份上,那他就多吃一口吧。
新年第一天,沈桉睡了懶覺,他阿娘把他拽起來穿衣服,他還迷迷糊糊不清醒就被按着給祖父們磕頭,阿娘教他說新年新禧,他講不明白,胡亂說:“新娘新洗~”
然後阿娘按着他腦袋磕頭,把他磕疼了,小手捂着額頭正要哭泣,就見小祖父趕緊迎他起來,把他抱在懷裡,給他荷包哄他。這還不夠,祖父也給了一個荷包,輕輕給他揉額頭,說弄疼桉桉了,以後不要磕了。
沈桉一想:磕頭?荷包?
忙不疊掙紮落地,趴地上哐哐哐又磕了幾個,給大家吓一跳,随即笑聲陣陣,沈惟一在笑聲中慌張找銀子裝荷包,又給了兩個。
沈桉笑嘻嘻地拿着荷包去買玩具,一下子全花光,然後回家看着滿屋子玩具,樂得合不攏嘴。
這都是祖父和小祖父給的荷包買的。想他們了。拿幾個玩具找他們玩吧。
祖父經常坐在輪椅上沒法像他一樣動來動去,小祖父倒是能動,但也經常黏着祖父哪裡也不去,要不就一起去。阿爹說祖父和小祖父都喜歡孩子,讓他多親近他們,阿娘也說他兩個祖父都很好,讓他多陪陪他們。
沈桉雖小,但總有很怕的感覺,好像很快就會失去祖父,因而越發黏他們,也很少搗蛋,每天就跑祖父院子聞聞花香,提着小水壺澆澆水,然後等着祖父捧着他的臉誇他。
祖父從來不吝啬對他的誇贊,沈桉越幹越起勁,天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澆水,本來挺賴床,現在一想到要早早給祖父的花草澆水,眼一睜,就起得早早的。吃飯也吃的多多的,飽飽的,拍着自己圓鼓鼓的小肚子給祖父看,祖父就會誇他。
某天沈桉靈機一動,跟阿娘上街買了隻鹦鹉回來送給祖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買小鳥兒,總之,他想買,就買了。
祖父很喜歡,把他抱懷裡輕輕親着他的臉頰,說祖父也收到桉桉禮物喽。
沈桉一開心,再次出門給小祖父買禮物。阿爹說小祖父什麼都喜歡,尤其是吃的和新衣服,沈桉聽勸,就什麼都買點,一股腦往沈惟一手上送,可給他累壞了,喘着粗氣等小祖父誇他。
被誇得高興,再次出門給阿爹阿娘買禮物,他思考不了太多,一次隻能給一個人買,先給阿娘買,再出門給阿爹買,最後給自己也買一個不倒翁,一視同仁,一個也不落下。
晚上照例要挨着祖父和小祖父睡覺,被祖父抱着,他突然提要求:“祖父親親桉桉吖!”
今天他可乖了,一點禍都沒惹,是該鼓勵。沈沛白在他臉頰輕輕一吻,含蓄而溫柔。
輪到沈惟一了,抱着沈桉的小腦袋對着臉就是一頓狂親,把沈桉親得嘻嘻嘻笑,高興地直跺腳。
累了一天的孩子很快睡着,沈惟一悄聲問:“哥,隻有小孩子才可以得到親親,是不是也是騙我的?”
他小時候沒有得到很多親親,還是蠻遺憾的。
事實是他們之間本就有童養夫這一層身份,親親太多,沈沛白擔心會被誤會。
沈沛白說:“你本來就是我的童養夫,一直親你,不太好。而且孩子大了本來就很少親親,不然會被人笑話。”
沈桉踢被子,沈惟一重新給他蓋好,繼續小聲道:“誰愛笑就笑去啊,我又不關心誰會不會笑話我,如果一舉一動都要考慮别人想法,那活着多累啊。”
沈沛白沉默片刻。想了想,道:“你說得對。沈惟一,我想親親你。”
沈惟一:“好呀好呀!”
主動把臉湊過去,成功得到一個親親,還不滿足,要親一親嘴巴才算數。
沈沛白說:“總覺得你是小時候得到的親親太少,所以一直惦記,這麼大了還喜歡親親。”
沈惟一笑道:“那可不,我就喜歡親親。”
沈惟一好喜歡笑,恣意開心,沒有煩惱。
沈惟一三十四歲。
夏季暑熱,沈桉搬進了小山洞,裡面新換了一張矮幾,還有個竹筐用來裝玩具。天氣熱熱的,汗水多多的,沈桉喜歡待在裡面玩,不想出來,也不想别人進去,但祖父可以進去,因為他超喜歡祖父,祖父還是家裡老大。小祖父也可以進去,因為這個地方就是小祖父小時候經常玩的,他算是占了小祖父的地方。
沈桉歡迎他們進去,前一瞬還趴在竹席上玩不倒翁,眼一擡餘光看見祖父和小祖父路過,趕緊喊他們:“祖父祖父!進來吖!”
人還沒進呢,沈桉趕緊給他們倒冰鎮酸梅湯,沈桉人小小的,力氣也不大,裝冰鎮酸梅湯的壺也很小,隻能給每個人都倒一點點,再給自己也倒一點點。
還要學着大人的樣子跟祖父們碰杯,歎息一聲,說生活好苦。說完嘻嘻嘻笑,演得很過瘾,還要祖父們在這裡陪他玩。
沈沛白本就是來找他的,坐竹席上陪他聊天,聽他說話。竹席小小的,平日沈桉一個人怎麼打滾都可以,大人一來就不行,他隻好坐得端端正正不亂動,因為祖父喜歡乖乖的孩子,他就很乖啊,一點也沒亂動呢。
沈惟一沒地兒坐,就坐矮幾上,剛開始沈桉沒察覺,後面發現了,開始幸災樂禍,指着沈惟一跟沈沛白告狀:“祖父你看!小祖父坐桌子上,桉桉都不坐桌子!”
沈沛白拍打沈惟一屁股,笑道:“還不下來?桉桉都說你了。”
沈惟一在竹席上擠一擠,好歹有了一席之地。沈桉覺得自己今天可乖了,連忙給沈惟一讓讓,三個人一起坐下,這樣就會顯得他更乖,祖父一定會誇他!
“桉桉真棒,知道桌子不能坐上去。”沈沛白撫着沈桉後腦誇他。
沈桉更開心了,他還是小孩子,哪裡憋的住笑,笑着笑着搖頭晃腦,心裡美滋滋的。
其實他也是被打出來的記性,飯桌上他手短經常夠不到菜,就忍不住往桌上爬,剛開始阿爹阿娘會說他,但他不聽啊,下次還爬,後來阿爹就打他了,打得他屁股好痛好痛,就記住了桌子上不能坐人,也不能站人。
他回頭從竹筐裡一個一個往外丢玩具,說:“玩具,陪桉桉玩。”
玩累了,就要睡覺,正好該吃晚飯,手裡還握着大雞腿,眼睛已經睜不開,時不時想起大雞腿就會掙紮一下啃一口,最終貪吃的嘴沒抗過身體的疲憊,靠着阿娘睡了過去。
沈沛白也吃的不多,晚上有些勞累,沈惟一早早送他去休息。
夏荷盛放,沈惟一推他去八角亭賞荷,沈桉閑不住,但今日阿爹也在家,就跟阿爹一起釣魚。小小的孩子腦袋上頂一片綠油油的荷葉,悠閑地坐在五曲橋上,水面剛有動靜,他阿爹準備起竿,他就忍不住爬起來站好歡呼,有時候會把魚吓跑,有時候沒耐心了,就想親自下塘撈魚。
魏鳴也有一條魚也釣不到的時候,就把竿子往旁邊一丢,背着沈桉下去撈魚,沈桉被綁在後背,看見魚了就高興歡呼,小手一指,激動地喊他阿爹快抓魚。
一條魚也撈不到的話,他就會上岸撒嬌,抱着沈惟一的腿笑容滿面道:“小祖父,桉桉想吃魚吖!”
他就愛吃魚,别的肉都很挑。
沈惟一就會背着他下去給撈,換魏鳴上岸。他們今晚要給沈桉做魚的新吃法,烤着吃。沈桉看見火很興奮,圍着烤架跳來跳去,饞得直流口水。
沈沛白四十四歲。
身體越發不好,連出沈家大門去外面看看都有心無力。
福伯逝世,他去了一趟,回來好多天都走不出悲傷。沈桉不懂什麼是悲傷,隻知道爬他身上要抱,然後看着他笑,想哄他開心。
他有些抱不動沈桉了,努力圈着孩子的腰和後背以防沈桉從他身上掉下去摔傷。沈桉現在乖多了,趴在他身上不扭不動,困了就睡覺,醒了就笑嘻嘻說:“桉桉不睡了哦,祖父跟桉桉玩。”
沈惟一去端藥回來,發現沈桉又爬沈沛白身上了,吓一跳,把孩子抱下來,說:“桉桉找小祖父抱,你祖父生病,抱不動你。”
沈桉爬上沈惟一後背要背,咬着手指頭看沈沛白喝藥,他好奇祖父怎麼每天都喝,聞着就苦苦的。祖父身上也有散不去的藥味,但是不難聞,沈桉聞習慣了反而有些喜歡。
沈桉甩甩腳要下去,沈惟一把他放下,他直奔沈沛白喝空的藥碗而去,捧着碗舔舌頭想嘗一嘗,沈惟一飛快搶走藥碗,拿得高高的,沈桉氣得哼一聲,找來自己的小木碗在裡面裝滿水,端來坐小台階上學着他祖父喝藥的樣子喝水。
還得意洋洋跟沈惟一說:“不喝就不喝,有什麼了不起,桉桉也有吖。”
說完捧着自己的碗喝得很歡,一碗水咕噜咕噜下肚,摸摸肚子,撐撐的。
天氣轉涼,沈沛白給家人都做了新衣裳。偶爾會問問魏鳴莊子需不需要沈惟一去幫忙,魏鳴拍拍自己胸脯,說:“我可以的!沈惟一就在家陪阿爹吧,任何人都不如他照顧阿爹細緻。”
沈沛白喘氣已經開始困難,自己上下輪椅會很累,随便動一動就要歇上好久,更麻煩的事情也隻能沈惟一幫他了,連沐浴後穿衣都得沈惟一幫忙。
今年除夕家裡一如既往地熱鬧,沈沛白沒法照看孩子,一直在房間休息。飯好了沈惟一來叫他,沈桉也要來,舉着小風車一路小跑,聲音遠遠就傳進房間:“祖父祖父!吃飯啦!有魚吖!”
沈沛白費力地撐起上身,掀被子要下來,沈桉已經跑至跟前,趴床邊仰頭跟他說:“好大一條魚!阿爹弄的清蒸,祖父喜歡清蒸!”
沈沛白不是喜歡清蒸,而是隻能吃清淡的。他笑着摸摸沈桉腦袋,說:“桉桉等我一下,我馬上下來跟桉桉一起去吃飯。”
沈桉立馬很有眼力勁兒的丢了小風車去扶他,把小小的肩膀給祖父撐着,整張臉都在用力,咬牙告訴自己能行。
忽然肩上一輕,祖父并沒有依靠他,他着急地扶着祖父肩膀,說:“拉着桉桉呀,桉桉扶祖父吃飯!”
身後陰影壓下,沈惟一快速扶沈沛白起來,把人抱輪椅上坐好,彈了一下沈桉腦瓜子,笑道:“跑那麼快,還以為能把你祖父抱起來呢。”
沈桉揉自己腦袋,撿起小風車快步跟上他們,不服氣道:“桉桉還小,桉桉長大了就能背起祖父,祖父想去哪裡桉桉都帶祖父去。”
沈惟一誇贊:“還挺懂事。”
沈桉笑了,牽着沈沛白的手一起走,心情愉悅道:“那當然,這可是我的祖父。”
沈沛白說話太多也會累,一路聽着,淺淺微笑,感受手心小小的手指,這樣小的生命,不知道還能牽幾次。
又是點爆竹的時候,沈桉十分想點,魏鳴背着他點了一趟,點好飛快跑開,沈桉興奮地在他阿爹背上亂叫,雙手雙腳一直撲騰,嘴裡随着爆竹聲陣陣一直喊:“過年喽過年喽,嘣嘣!嘣!”
扯阿娘衣服叫阿娘靠近一些,吧唧一口親阿娘的臉,再低頭在阿爹臉上親一口,開心得無法形容,小手亂抓還要親小祖父,最後是祖父,順勢伸手要祖父抱。
“祖父抱着我吖!抱桉桉進屋吃飯吖!”
沈沛白沒什麼力氣抱他,小心翼翼把他圈在懷裡,沈桉很乖,全程隻動了一下,仰頭親親他的臉頰。
晚上準備壓歲荷包,沈沛白已經沒了精神,閉眼靠在床頭等沈惟一準備,沈惟一裝好放在一邊,輕聲問:“弄好了哥,你看一下嗎?”
沈沛白半睜着眼,沈惟一把荷包放他手心感受重量,說:“街坊鄰居家小孩兒的,人多,我準備了很多份這樣的。”
荷包不算太沉,但比别人家大方,已經很合适。
又一份放在沈沛白手心,沈惟一說:“這幾份都是一樣的,是給辰辰和大壯的孩子的,到時候沈桉他小姑小叔和雲朵他們來了也是這個重量。”
荷包不輕,很大方了。
沈沛白點點頭。
沈惟一再往他手心放一份,比前面的更沉,說:“這個重量有兩份,沈桉他阿爹阿娘的。兒子兒媳婦的壓歲荷包,自然要多給些。”
這個重量也很拿得出手,沈沛白再次點點頭。
最後一份,光是觸感就知曉裡面多得驚人,荷包也是最大的,已經很大了,還塞到快溢出來。沈惟一說:“這是沈桉的。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小家夥明天估計又會賴床。”
沈沛白輕笑了一下。最後問:“你的呢?”
沈惟一:“嗯?”
沈沛白握握沈惟一的手,費力道:“惟一也得有壓歲荷包,我不想動,你往我箱子裡拿銀兩,給你裝一個。”
沈惟一笑道:“不用,我都三十好幾了,再收荷包沈桉都笑話我。”
沈沛白手往外使勁,叫沈惟一拿箱子,“去,裝一個。”
裝多裝少都行,沈惟一又不缺銀子花,每年光是賣七百畝桃和三千畝棉花的銀子都夠他和他哥生活,更别說家中租地繁多,每年都收好多租金呢,他躺着什麼也不幹每天都有白花花的銀子成箱成箱往裡進。
沈惟一搬來他哥每月放碎銀的箱子,問:“那我裝多少呀哥?”
自己給自己裝總差點意思,沈沛白也想到這點,深呼吸,緩口氣坐好,一點一點往外拿碎銀,憑着方才記憶裡的手感,拿出比沈桉荷包還重的份量,說:“就這些吧。”
沈惟一壓不住嘴角,笑道:“那我的荷包就比沈桉的還沉了,哥确定沒拿錯嗎?”
沈沛白說:“沒有。”
沈惟一忽然想起以往來,又問:“以前每年的荷包,是不是都是我的最多啊?”
沈沛白說:“嗯。”
沈惟一每年都有荷包拿,但每年都不知道哥哥什麼時候給他準備的,反正第二天總能給他變一個出來,讓人驚喜若狂。而且他的荷包總是沉甸甸的,那錢他經常舍不得花,什麼時候給哥哥買東西就什麼時候再花。
沈惟一高高興興把自己的封好,放沈沛白那一邊,等着明早哥哥再給他。
天剛蒙蒙亮,沈惟一剛要起來和魏鳴一起做早飯,忽然聽見砰砰砰的敲門聲,還沒反應過來,沈桉已經笑嘻嘻地拖着盆進屋,把盆往床前一放就跪下磕頭,邊磕邊喊:“祖父小祖父身體健康!新年新禧!”
昨天就四歲了,講話比去年明白,鬼精鬼精的,他阿爹起了他就知道該來磕頭了,衣服都沒穿好,找了盆趕緊跑來。
床上兩人都還愣神,沈桉小手一攤,五指抓啊抓,甜甜道:“祖父~荷包~”
他的手心有些空,需要大大的荷包裝點一下。
沈沛白先回神,無奈一笑,拍拍沈惟一讓拿荷包。沈惟一哈哈大笑,給了荷包問:“你阿爹阿娘呢?”
“謝謝祖父!謝謝小祖父!”沈桉接過荷包,荷包太沉,他抱不住,放盆裡拖着走,說,“阿爹做飯,阿娘睡覺,我來要荷包。”
放盆裡也拖不走,他太小了,隻能求救:“太沉了,桉桉拿不動吖。”
乖乖等沈惟一穿衣起來送他回房,他太高興了,坐床沿上兩隻腳向後互相蹬蹬,踢掉小鞋子爬上床,親了阿娘臉頰一口,笑着睡在阿娘身邊。
開春仍是寒冷,風裡帶了寒氣,沈沛白沒法出門,隻能待屋子裡休息。沈惟一日日守着,給他送飯送藥,換衣擦身,天氣暖和了就帶他出個房間染染白發曬曬太陽。
沈桉老來找他們,沈惟一幹什麼他都幫忙,忙是幫不了半點,但他想幹沈惟一也沒阻止,一直誇他勤快能幹。
沈桉聽得心花怒放,還能更勤快,給花草澆好水了就掃落葉,掃幹淨了在地上打幾個滾,趴地上擦地,幹得熱火朝天,誰勸都不好使。
他就很勤快,他最勤快,像他這樣又乖又勤快的小孩兒,一定是祖父和小祖父心裡最喜歡的孩子。
他東扯西扯問了祖父好多話,鋪墊很久,最後才問:“桉桉是不是祖父最喜歡的孩子啊?”
沈沛白一伸手,小孩子就蹬掉小鞋子爬床上躺在他臂彎,滿眼期待的看着他。
沈沛白說:“你們這一輩裡,祖父當然最喜歡桉桉呀。”
沈桉躺他懷裡咯咯咯笑。
笑半天,想起什麼來,爬起來坐好,不怎麼熟練地除去外衣随意往地上一丢,再次躺回沈沛白懷裡。
他知道祖父不喜歡髒東西,他不能把髒東西帶到祖父床上,不然祖父就不喜歡他了。
天還冷,他這一脫,可給沈沛白心疼壞了,把他塞進被子裡好好裹着,一點寒氣也不要滲進去。
沈桉喜歡這樣玩,在被子裡動來動去,沈沛白按不住他,隻能抱緊他,困倦無比道:“桉桉不動,陪祖父睡一會兒好不好?”
于是沈桉安靜下來,躺他臂彎安然入睡。
這一睡就到下午,沈桉都醒了,祖父還在睡。沈桉揉揉眼睛爬起,肚子餓得咕咕叫,天色昏暗,黃昏已落,沈桉朝外邊喊:“魚吖魚吖!”
有丫鬟進來小聲道:“沈小公子稍安勿躁,惟一公子剛離開,很快就會把飯送來。”
沈沛白去前廳吃飯太麻煩了,病怏怏的樣子也擔心影響家人食欲,幹脆都叫人把飯菜送來房間吃。沈惟一也跟着他在房間吃飯,今日沈桉也在,有些吵。
沈桉推推沈沛白胳膊,整個人爬他胸膛上拍拍,又是摸額頭又是拍耳朵,一直喊:“祖父起來吖!有魚吖!”
沈沛白已昏睡一下午,被他弄醒時還一陣恍惚。見他睜眼,沈桉樂呵呵又道:“吃飯吃飯!祖父起來吃飯吖!”
沈沛白撐着坐起,發現沈桉沒穿外衣時忙把人重新塞回被窩,喊丫鬟去沈桉衣櫥找衣服送來。
沈桉被裹得很緊,隻在被子外留一個小腦袋笑得露牙,乖乖聽祖父的話在裡面蜷成一團不亂動。
沈惟一提着飯菜回來了,衣服還沒到,沈惟一先把飯菜放好,過來給沈桉束發。小孩子頭發短短的,紮兩個小丸子就很合适,沈桉摸摸自己頭發,仍是笑臉模樣。衣服到了,沈惟一把沈桉從被子裡揪出來給他穿衣,順便說起被沈桉除去的髒外衣的事,說:“桉桉不要在地上打滾了。”
沈桉倒是聽話,點點頭,問:“不打滾了,那桉桉還能做什麼吖?”
沈惟一說:“什麼都好呀,玩玩具,去找小朋友玩,邀請小朋友來家裡玩,或是看看畫本,陪你阿娘逛逛街,來陪祖父說說話,都可以。”
這麼多呀!沈桉決定以後不躺地上打滾了。又覺得失望,争取道:“可是打滾很好玩呐。”
沈惟一噗嗤一笑,妥協道:“行吧,你喜歡就好。”
穿好衣了,往沈桉屁股上一拍,說:“吃飯去。别動魚,等我喂你。”
沈沛白也已經自己披好外衣,沈惟一抱他入座,沈桉已經拿好小勺子等待開飯,他們家是有規矩的,雖然祖父和小祖父都允許他先吃,但是阿爹說了,家裡得祖父和小祖父動筷以後晚輩們才能動筷。
魚魚就在眼前,沈桉望眼欲穿,看看魚,再看看祖父,大眼睛望來望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吃。祖父看他了,視線對上,沈桉嘿嘿一笑。
沈沛白把沈桉的小木碗拿過來,仔細除去魚刺,一點點把肉挑碗裡還給沈桉,沈桉眼睛亮晶晶的,看見滿碗魚肉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驚喜道:“好多魚魚!”
沈沛白再給沈惟一挑魚肉,沈惟一拗不過他,隻好随他去。沈桉不怎麼愛吃米飯,沈沛白洗了手,用幹淨絹布把米飯搓成一個小米團給他,沈桉愛不釋手,大口大口啃着吃。
青菜和其他肉類也得吃,不能光吃魚,沈沛白說:“桉桉今日這麼乖,和小祖父比一比誰吃的營養多呀!”
比一比?
沈桉貪玩,當即便道:“好呀好呀!”
他眼睛一眼不眨盯着小祖父筷子看,沈惟一吃什麼他就吃什麼,沈惟一故意引導他吃有營養的蔬菜和肉,他也顧不上喜不喜歡了,反正就吃!就想赢!甚至主動添了米飯,夠不到的菜就很着急,幸好兩位祖父都願意幫幫他。吃着吃着,發現小祖父吃的這些菜味道意料之外的好吃哎!
他們比得是誰吃的營養多,不是比量,因此沈惟一故意留了幾道菜不吃,沈桉想赢,在吃飽前把沈惟一沒吃的那幾道菜也嘗一嘗,吃得飽飽的,高興問:“我赢了嗎祖父?”
沈沛白笑着給他擦嘴,說:“當然赢了呀,桉桉真棒,今日沒有挑食哦!”
比賽得有獎勵,沈沛白說:“桉桉想要什麼獎勵呀?”
沈桉高興地直蹦,沈沛白還以為他又想要玩具,沒想到沈桉手往房間外一指,興高采烈道:“桉桉也要在房間養花,祖父幫幫桉桉吖!”
于是沈沛白把沈桉喜歡的花草都給他搬過去,囑咐道:“桉桉要替祖父養好這些花草哦,再挑食的話花草都得還給祖父。”
沈桉連連點頭。嘗到多吃飯菜的甜頭,他經常來跟他們一起吃,趁機要誇誇。他阿爹阿娘正愁怎麼治孩子挑食呢,一聽說他來這邊吃飯能吃兩小碗,天天趕他來跟祖父們一起吃,他不來也得來。
沈惟一三十五歲。
沈沛白開始提醒沈惟一身後事:“有些事不想這麼早教你,但是怕沒機會教,所以現在提醒你,等你到了七老八十步履蹒跚時,最好吩咐人給自己打一副棺材,我是沒機會給你安排這些了,待我走後,你就是這個家最年長的,魏鳴不懂,你得自己安排好這些。”
沈惟一一向笑着的臉龐有瞬息垮掉,不高興道:“我為什麼要弄這些?我可不弄。”
沈沛白說:“魏鳴比你小不了多少,等你到了一百歲,他都是九十多歲的老頭了,他怎麼給你安排?”
沈惟一支吾道:“唔……到時候再說吧。”
……也行,想怎麼安排都是後事,沈沛白本就是趁現在有機會教教沈惟一這些事怎麼安排,至于孩子們想怎麼弄,還得看孩子想法。
又是一年夏季,他們在外邊曬太陽,沈惟一問他哥為什麼喜歡曬太陽,沈沛白說:“厭惡離别,不喜歡雨天。愛重逢。”
愛沈惟一。
他們商量墓志銘寫什麼。
沈惟一說想在墓碑上刻下他哥笑着的模樣。沈沛白笑道:“你瘋了?”
沈惟一淡淡一笑:“沒瘋。”
他眼裡裝的全是他哥,指腹劃過他哥臉龐,自豪又幸福道:“想要所有經過我墓穴前的世人,都看到我愛人長什麼模樣。”
沈沛白說:“不可以,墓碑太小,刻我一個人就滿了,沒地方刻你了。”
沈惟一說:“那我買塊大點的墓碑,隻寫上我名字也行,證明我身份。”
後半輩子都在努力證明自己身份的沈惟一,死了也要把自己擺在沈懿愛人的位置上,讓所有經過他們墳前的人都知道他們曾經相愛,很愛很愛,死了也不離不棄。
沈沛白把眼前深愛之人的模樣深深刻進眼眸,笑道:“你怎麼就不能準備兩塊兒墓碑合一起呢?”
沈惟一煞有其事道:“不行的呀,中間有條縫,我不想跟哥分開。”
“但我們墓穴挨在一起呀。”沈沛白說,“多年後我先下葬,你把我埋了,經過我墓前的世人都知道我有一個愛人,就長我墓碑上那個模樣,再過好多好多個十年,你也老了,後人把你下葬,你的墓碑刻上我的模樣,世人都知道我是你愛人。”
沈惟一忽然問:“若是合葬呢?”
沈沛白不假思索道:“不可能。”
沈惟一婉轉道:“即使你先去,很多個十年以後我再去,那時候也不能合葬嗎?”
沈沛白思考了一下,說:“那時候可以。我怕我變成白骨,會吓着你。”
“我又不是活着的時候去掘墳,怎麼還能看見白骨。”沈惟一用自己臉頰去蹭沈沛白的臉,很是認真,像是承諾,“我是去愛你的,變成白骨也不怕。你不要嫌我去的晚。”
沈沛白道:“我希望惟一長命百歲。希望我能多陪你幾年。”
沈惟一立起腦袋,喜悅道:“那我們說好了,下輩子我是哥哥,我養你長大。”
沈沛白感到荒唐,笑道:“沈惟一。怎麼想都不會你是哥哥吧?”
這麼幼稚的話,也就沈惟一能說得出來。他們之間相差的何止是跨不過的九年,他身體狀态已經很差了,而沈惟一身強體壯,怎麼看都會是他先離去,沈惟一會長命百歲。
這麼一想,忽然害怕沈惟一孤獨,舍不得沈惟一孤獨。
好想陪沈惟一白頭到老。
沈沛白忽然有些後悔與沈惟一成親,若換一個人嫁給沈惟一,說不定這會兒沈惟一孩子都能跑了,也會如魏鳴一樣有個正常的家庭,與妻恩愛,白頭偕老。
“沈惟一……”他輕聲試探,“與我成親,你有沒有後悔過?”
“沒有啊。”沈惟一搖頭,模樣認真,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
怎麼會後悔呢?追了半輩子才追到的人,好不容易才有了明媒正娶的身份,怎麼可能後悔。
忽然想到另一種可能,沈惟一着急問:“哥後悔了嗎?”
還不待沈沛白回答,沈惟一兇巴巴道:“不許後悔!”
沈沛白擡手揪揪他臉頰,無言一笑。
不後悔了。
“我不管。”沈惟一語氣傲嬌道,“下輩子我是哥哥,你還得做我童養夫。我一定不會騙你,從小就把你當童養夫養,大了就成親,你一輩子也不許後悔。”
沈沛白答應道:“行,我當你童養夫。”
繼續揪揪沈惟一臉頰,這張乖巧的臉真是百看不厭。沈沛白松手,說:“但是哥哥還得是我,這個不能變。”
“變一變嘛。”沈惟一抱着沈沛白胳膊搖晃撒嬌,“哥哥,變一變。”
沈沛白笑問:“想聽我叫你哥哥?”
沈惟一笑容滿面道:“想。”
三十好幾了,笑起來還是乖乖的模樣,惹人喜歡。
“想的美。”今日說了太多話,沈沛白覺得很累,聲音都變得虛弱,“叫我哥哥。”
“哥哥。”沈惟一其實很好哄,沒成親前三言兩語就能哄得心滿意足,成親後根本不用哄,讓叫哥哥開口就是叫。
“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太乖了。
沈沛白笑着,主動湊上側臉,沈惟一心領神會,親得很大聲。
“麼~!”
那麼今年未到的生辰願望,便是希望陪沈惟一白頭到老。
“哥,愛要坦蕩蕩,你喜歡我,你就要說喜歡。”沈惟一教他,“下輩子遇見了,可不能再這輩子這樣拒絕我了。”
“好。”沈沛白學着說,“沈惟一,我喜歡你。”
“哼哼,我也喜歡哥。”沈惟一嘴笑到合不攏,“我超級超級喜歡我的哥哥,最最最喜歡我的哥哥,沒人能跟我哥相比。”
沈惟一也是,無可替代。
晚上沈桉又來纏着要和他們一起睡,但沈沛白身體太差了,沈桉會影響他。他倒是覺得沒關系,是魏鳴不許沈桉打擾他。
沈桉睡覺不太乖,喜歡亂動,經常睡着睡着就踢被子,從床頭睡到床尾。沈沛白把他哄睡着了,魏鳴就會來把他抱走。
沈沛白昏睡時間越來越多,偶爾白天也會昏睡,呼吸微弱,但睡眠狀況又不好,易醒,怕吵。
沈惟一把沈桉送的鹦鹉送去别的房間養着,他們房間杜絕任何吵鬧,沈桉來了也得乖乖閉嘴小小聲說話。
等沈沛白身體情況好上一些了,沈桉才被允許大聲笑出來。沈沛白喜歡聽沈桉笑,身體好上一點時他是能抱抱孫孫的,小小的孩子很喜歡往他懷裡鑽,困了不讓别人抱,就得待在他懷裡才肯睡。沈沛白喂沈桉吃飯,沈桉吃紅燒肉吃得滿嘴油,沈沛白會細心給他擦去,溫柔道:“桉桉真乖,現在都不怎麼挑食了。”
孫孫經不起誇,一誇就埋頭狠狠啃飯團子,一口米飯一口紅燒肉,吃得很香。還要挑蔬菜吃給沈沛白看,驕傲道:“祖父快看,桉桉還能吃蔬菜呢。”
沈沛白裝作很驚訝的樣子,說:“桉桉還能主動吃蔬菜了?怎麼這麼棒呀!你阿爹小時候都不愛吃蔬菜呢。”
“嘻嘻!桉桉就很棒啊!桉桉不挑食!”沈桉繼續吃炖熟的筍,炒丁的蘿蔔,小勺子挖上滿滿一勺大口大口往嘴裡送,咽下去後張嘴給沈沛白看,說:“桉桉今天吃的菜也很多哦!”
沈沛白笑容溫柔,繼續誇贊:“整個清州都找不到第二個像桉桉這樣不挑食的好孩子,我們家怎麼這麼幸運,讓桉桉出生在我們家了呢?”
沈桉越誇越高興。
“嘻嘻!桉桉還能吃蝦哦,祖父給桉桉剝蝦吖!”
沈沛白趕緊騰手剝一隻蝦給沈桉。
吃完也要誇誇,沈桉會墊墊腳,靠着柱子站好,問:“祖父!桉桉有長高嗎?”因為祖父說多吃飯菜才能長高。
沈沛白總會告訴他:“高了不少呢,明年桉桉就跟祖父一樣高啦。”
給沈桉樂得,飯桌上有什麼吃什麼,再不挑食。
沈沛白身體每況日下,開始不讓沈桉來了。
每次醒來沈惟一都有守在身邊,要不就是去煎藥做飯,他現在連吃飯都很累,沈惟一就會想方設法給他熬好喝不膩的粥。
這樣子,到真應了沈惟一的少時承諾,照顧他到老。
沈沛白想到他和沈惟一下輩子的約定,好像有處不對勁的地方。
沈惟一要他喊沈惟一哥哥,沈惟一還想他做沈惟一的童養夫。
他今日精氣神好,跟沈惟一說:“可是親兄弟是不能在一起的。”
沈惟一就說:“那不可以再收養我嗎?”
沈沛白思考:“嗯……可以是可以,但是在找到你收養你之前呢?你會在不知道的地方遭罪,要等好久才能一路颠簸到我家做我弟弟。”
沈惟一豪爽道:“我又不怕吃苦!我管他呢。”
沈沛白說:“可是我心疼啊。”
一句“心疼”勾得沈惟一嘴角瞬間翹起好看的弧度,說:“那就做離你最近的鄰居,我每天都往你家跑,每天都找你玩。”
這倒是可以。沈沛白笑道:“好啊,那我每天早早起床,等着你來找我玩。”
沈惟一暢想道:“我們還要一起去學堂!哥,我要跟你争第一!”
沈沛白道:“不用争,第一肯定是惟一。”
沈惟一道:“不行!不能讓着我!哥你得正常發揮,反正第一肯定是你,我争取拿第二,我們好好學習,這樣等長大了就能去天崇應試,哥你肯定是狀元,而我會是有史以來長得最好看的探花。”
嗯?這不對呀。
沈沛白問:“那榜眼呢?惟一沒有信心嗎?”
沈惟一說:“有的呀,可是陸小辰這輩子沒考上狀元,下輩子得考上榜眼吧。我們下輩子拖着他一起學習,無論如何也要讓他沖一沖。還有狀元餅,我還沒吃過天崇的狀元餅呢,這輩子就算了,太遠了,不去,下輩子我們一起嘗一嘗。”
天崇的狀元餅沈沛白倒是吃過,可惜自己現在身體不好,沒法陪沈惟一同去。他隻能道:“惟一自己去吧,回來時給我帶點回來。”
沈惟一猛烈搖頭:“不去不去!等哥好了我們再去。”
說好的不會離開就是不會離開,他怕自己這一去哥哥又會胡思亂想,而且他為什麼要去呢?天崇有什麼好的,他隻想陪在哥哥身邊,哥哥在哪兒他就在哪兒。
家裡最近氛圍不太對,大夫天天來,沈桉都要吓着了,沈沛白不再讓沈桉過來找他,他好點的時候會出去找沈桉玩。
沈桉阿爹阿娘有空的時候會來陪他,魏鳴是男子還好,沈桉阿娘是女子,總來不方便,因此這邊基本隻有沈惟一在。太安靜了,總在這麼壓抑的環境待着,沈沛白都怕沈惟一待出病來。
有力氣了,會打趣沈惟一一番,說:“你十六歲離家,寄回來的信不是說你在天崇過得很好嗎?怎麼回家後看着沒長高多少?”
沈惟一洩氣道:“哥。我說謊,我過得不好。那些信,全是騙你的。”
一天隻有二十文,都攢着給哥哥寄信,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粗糧,一開始極不适應,經常肚子疼。
沈惟一知道他哥開他玩笑,順勢撒嬌道:“他們一起放爆竹,我孤零零地躺在又冷又硬的床闆上想在清州和哥一起過的除夕。”
中都狀元餅特别便宜,泛濫成災了都,他想家的時候,就吃一塊兒狀元餅。
他也沒見過鎮國大将軍,前面烏泱烏泱的好多人,他根本不知道哪個是高嘯玄大将軍。
沈沛白繼續笑問:“十八歲生辰,你所謂的奢侈一把,就是買幾塊兒狀元餅吃?”
沈惟一:“嗯……”
沈沛白又問:“荷葉雞呢?誰給你的?”
他始終不相信沈惟一自己買的話會吃出感動來。果然,沈惟一說:“荷葉雞是李叔買的,正好我生辰,分給我好大一塊兒肉,我太久沒吃過肉了,很感謝李叔。”
他見他哥都能開玩笑了,以為在好起來了,有些高興,說晚上去買點陳哥羊蹄來吃,他哥都好久沒吃過那些東西,經常喝寡淡的粥,要不就是藥膳。
話沒說完,沈沛白又開始咳嗽,咳得唇邊鮮血點點,精神也萎下去。他怕沈惟一擔心,還堅持說話,道:“沒事,很……很正常……”
沈惟一怕得要死。
沈惟一假裝很鎮定道:“不怕啊,哥也别怕,沒事的,沒事。”
但他幫沈沛白擦去唇角血污的手一直在抖,擦着擦着,發現他哥眼睛閉上就沒睜開,顫顫巍巍伸手去探鼻息,隻是昏睡,虛驚一場。
然後是後怕。沈惟一抱頭痛哭,渾身被莫大的恐懼包裹,不知道該怎麼辦。
哭聲引來沈桉,小小的身影扒在門框偷看,發現是他小祖父在哭,跑了。很快回來,跑沈惟一跟前,給他一個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