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澤跟着她有一段時間了。
他走在邊緣裡,隐在陰影中,聽她同身邊的少女交流,暖融融的陽光落在她們的肩膀上,勾勒出她臉龐,她低下了眼睛,溫柔地凝視同她對話的人,嘴角微微向上揚起,大概是聊到興處,感到快樂了吧。
昨日是否有些沖動,讓他那樣冒失地闖進暧昧的距離中,即使模仿長輩們提及的歡愛姿态,江南月的表情也未曾有過半分破裂。
她無論在夜裡,還是在白晝,在他面前,都是那般端正無瑕。
像擺在他房中那尊白瓷小像,端得一副好姿态。
岑青澤因此感到刺痛,因此感到内心毀壞的欲.望絕望地哭嚎,這些天族人站在魔族的屍山血海之上,嘲諷魔族髒污,高聲傳頌正道和愛。
如果能把他們都殺掉該多好?
如果能把他們都殺掉該多好。
他不知覺地,離江南月越來越近,直到徹徹底底跟在她身後,聽到那少女嬌嗔地說出“喜歡”二字。
他喉頭艱澀,将這樣的字眼從舌尖滾了一遍。
這就是你的喜歡嗎?江南月。
我是你的憐憫無處施放的存取處,還是你一時興起的又一個玩物呢?
你又是如何做到說着喜歡我,卻分不出半分溫柔姿态給我的呢?
還是說你的喜歡也分三六九等,魔族正正排到最末尾去?
如果不是,你又為何在我那般委屈可憐的樣子下,收起你那溫柔的姿态,毫不猶豫将那個少女護在身後,向我展露你冰冷那面呢?
岑青澤握了握拳,他的臉色愈來愈差,無奈離家太遠,在這異鄉,若要求一寸庇護,江南月是他能見到的,最有可能握住的一柄傘。
所以此時此刻,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重新拼好自尊,準備擡起頭求江南月一絲偏愛垂憐時,聽見江南月輕呵被她護在身後的少女:“注意些,這又不是戰場,傷到同門怎麼辦。”
他失措,重新擡起頭,這次他看見少女宛如被光芒籠罩,她将手伸出光芒,探入陰沉,點在他額心。
筝雪打量着岑青澤,還是忌憚他是個魔族,畢竟她是聽着魔族十惡不赦,喜怒無常,殺人無數的睡前故事長大的,更何況這人還跟蹤她和師姐,剛剛那眼神分明就是對師姐沒安好心!
師姐還替他說話!
她面色不善,繃緊了小臉,嚴肅質問道:“鬼鬼祟祟,就是被誤傷也是活該!”
江南月默然,她明白筝雪對于魔族一丁點好印象沒有,平日溫暮提到征伐魔族,她永遠是聽得最認真的那個,好幾次出征,她都吵着要去,被溫暮一笑置之。
而現在,興許是她太過于直接急迫地向岑青澤表明了善意,才造成了他的期盼,将善意回饋給她,筝雪不知前因後果剛剛好撞上,自然是要怒氣頓生的。
再轉去看岑青澤,他雙手乖順無力地垂下,眼睛直勾勾看着青磚,能感覺到他已經盡力壓抑心頭不滿的情緒,雖然名義上是同門,但他不會被接納的。
各族弟子都在此,能在這裡的自然有幾分勢力在,他們在,他們背後的也在。隻是将戰争以無聲的形式轉嫁到單獨的個體身上而已,或者說是一場單方面的圍攻更正确,其實他們個人并無什麼深仇大恨,隻是他們的祖輩曾于戰場厮殺,落下了一筐又一筐血債,需要他們去還。
所有人都袖手旁觀岑青澤的窘境,好事者樂于為其添磚加瓦,等到他徹底垮台然後離開,再鼓掌叫好道天道公平。
就和她一樣。
江南月歎了口氣,安撫似的拍了拍筝雪,又将目光轉向岑青澤:“你跟在我們後面,是有什麼事嗎?”
岑青澤頭也不擡,隻悶悶道:“課畢後,我有些話想對師姐說,可否請師姐稍稍等候片刻?”
他嘴上征求江南月意見,卻在這話剛說完就提步同她們擦身而過,腳底抹油溜得飛快。
筝雪憤憤:“小人!根本不等師姐說話嘛!師姐,你别聽他的,放課我們就走。”
江南月柳眉皺起,似在思慮什麼,竟是好久不應答筝雪的話,筝雪憤憤跺了跺腳,暗暗罵道一定是那岑青澤使了什麼手段,讓平日連溫暮都得不到一點好臉色的江南月,為他躊躇。
她瞪着那個揚長而去的背影,恨恨地想。
果然魔族沒有好東西!
腳步聲漸漸弱了下去,偶爾衣服摩.擦發出細細的聲音,也被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掩蓋下去,這一方屋堂坐了那麼十來個人,基本都是來自各自族類的佼佼者,他們各個坐得闆直,面上難掩驕傲之色。
江南月放眼望去,竟然一眼捕捉到一個熟人。
那個人顯而易見也看到她了,瞬間臉色臭地不行,很用力地轉頭留給她一個孤獨而桀骜的背影。
那個人明明該被趕出去的,江南月皺眉。
未等她琢磨明白,一個老頭子推門而入。
今日第一課,要講天史紀。
上古史言道五位神仙創造此世,因弱水泛濫,先後隕落以求存續。中有一仙子,一帝君,二人将魂魄血肉重新構築天地河山。
那老頭猛拍桌子,嘶啞的聲音拔高到尖銳,硬生生叫醒了許多昏昏欲睡的人,他冷哼一聲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仰天高聲道。
“帝君仙子魂飛魄散,散落星月河湖,化身一草一木,他們永遠在我們身邊。”
是的,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可能是他們的一絲,或者是他們的影子,因他們關懷這個世界,即使身死魂消,也永存護佑萬民之心。
江南月不太關心這兩位的事情,隻存在于傳說中的人,沒什麼記憶的必要,畢竟現在的天族,信奉他們的人都少得可憐,她最關心的,估計也是其他人最關心的,是那兩個字——“弱水”。
可以說在場的所有人,都在弱水之禍中失去過什麼,摯愛親朋,金銀财寶,都是受害者。
這些年弱水泛濫四次,每次都會讓生世蒙上一層灰沉沉的影子,因為面對這般天罰,衆人束手無策,隻能白白等死。
直到——
昭元80年,溫暮率兵救治雪青山神族領域,成功鎮壓,隻是可惜神族滿門盡滅,之後其附件偶爾有小的弱水爆發,但終究不成氣候,給世人留足寬裕時間休養生息。
因而有閑話道,因神族不祥,溫暮替天行道除去他們,才獲得這來之不易的安歇。
眼見下面的人昏昏欲睡,夫子重重咳嗽一聲,終于拐到了正題。
“現在弱水隐有反撲之勢,縱有溫暮大人這樣的能才,我們亦不能懈怠,各位當在學院勤學求道,不得松懈,可知否?”
衆人這才忙不疊連連稱是。
夫子見下頭人這般模樣,恨鐵不成鋼重重歎了口氣,轉身就去講天族史了。
江南月已然完全聽不進去了。
她沉默地坐在那裡,眉目之間蔓延上郁色,一雙琉璃眼也完全被郁色填滿。
她是弱水之災的幸存者。
二百年前雪青山一域得到鎮壓後,偶爾會爆發小規模的弱水泛濫。
而她先前居住的地方,就是因小規模的弱水而消失的。
隻需一瞬,恩怨情仇,全做空話。一切存在,都為虛無。
這就是弱水。
可是她為什麼能夠得以存活?
她還記得那時她茫茫然奔跑在無盡的虛無之中時,悲怆發出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