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臻進屋看了他好幾回,卻總是見他昏睡着,不安的問孤時:“他怎麼樣了?”
“出去說。”孤時揮了揮衣袖,元臻跟他一起出去,孤時歎了口氣,“他病根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昏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簡譽,這兒就咱們兩個人,我說句實在的,就算神醫有方法醫好他的傷,恐怕也再難恢複當初的朝氣了。”
元臻心裡漏了一拍,六神無主的道:“這麼嚴重嗎?如果日後每日好湯好藥的養着呢?”
“好湯好藥的養着?”孤時輕輕笑了一聲,格外的薄涼,“你口中的好湯好藥是什麼價值?他喝一天兩天不見得有什麼,可要喝上個十年八年呢?要花多少銀兩你計算過嗎?恐怕喝上一年的湯藥,那錢财就足夠買下一座城了,你舍得花這麼多錢來保住他的命嗎?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同意,你的國庫撐得起他常年喝藥嗎?國庫是一個國家的命脈,所以這些錢财并不隻是歸屬于你一個人的,而關乎整個國家的運作。我上次說得他會比同齡人早死個二三十年,不是唬你的,如果你還顧念養育他十幾年的恩情,不舍得他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獨自漂浮,在他活着的時候,稍微給他點憐愛吧,好歹父子一場……”
元臻心事重重,孤時安慰的拍了拍他的後背,隐晦而黯然的說道:“好在還有龍庭在前朝和軍營忙活,真有那麼一天,他還可以幫你費心。”元臻猛地擡眼看向他,孤時被看得一哆嗦,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摸着他後背的手也悄無聲息的撤了回來。
“别總在我面前說這些不成文的話,他還是個大活人,他還可以好好的出現在我面前說話吃飯,他還是熱的!”元臻的眼睛泛着紅,孤時略一躊躇,知道自己的話刺激到他了,就低聲道,“我沒有故意刺激你的意思,隻是實話實說,咱們幾個兄弟裡,這麼些年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所以有什麼事我都不想瞞着你,想讓你知根知底,有時候說話直了些,你也别跟我計較。”
“我沒有……我隻是,我隻是接受不了謙兒會離開我……”元臻的腳虛晃了一下,後退一步後背撞到牆上,跌坐下來,雙手捂着臉頰,肩膀劇烈的起伏着,孤時蹲下身去,無聲的安撫着。等元臻的情緒平複下來了,孤時才說道,“與其難過,倒不如為孩子多做點什麼吧,等下藥就要煎好了,謙兒最怕喝藥,你去幫他買點甜食吧。”
“好。”元臻站起身來,抹了兩把臉,“謙兒喜歡吃糖葫蘆,我去給他買。”說到這兒又頓了頓,晦暗的道,“隻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要……”
“為什麼不要?”
“他總是裝模作樣的跟我生分,我不管給他什麼,他都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看得我直生氣。”
孤時望了一眼屋裡,歐陽謙還沉睡着,仿佛要一直這樣睡下去,任你怎麼叫都不會再醒來,孤時心裡空落落的,人生在世,生離死别最是常見,也最是讓人難熬。如果謙兒真的這麼一睡不醒了,誰又能去地府裡把他抓回來呢?所以人還是要珍惜活着的親人,不然說什麼都是虛的。
“其實他從小到大給你的回應都是對等的,你以前對他呵護備至,關愛有加,讓他能真切感受到你愛他,所以他回應給你的是等同價值的笑容與依賴,有傷有痛找義父,受了委屈也第一時間找義父訴說。後來你在他最絕望的時候保持冷漠,讓他知道他一個亂世之中的孤兒不配進你的門,不配享受你的寵愛呵護,甚至他的性命跟故人的一個遺物都毫無可比性。當他滿身刀疤,皮肉被鉗子生生鉗掉的時候,他是怎麼想的呢?在他乞求那閣主讓你見他一面的時候,又是怎樣帶着那麼多傷,絕望的向你求助的呢?這些我沒親眼見過,我也都不知道,但是我猜想他那時候一定是徹底的寒了心吧,你不知道,我是花了多大的勇氣才敢把他身上的傷看了個遍。更别提後來,你又再一次把他貶黜為下人,不給他吃不給他喝,甚至還把他鎖起來,三天兩頭的喚太醫,這樣全方位的迅速摧毀他前十幾年建立起來對你的依賴和信任,所以他回應給你的是沉默與冷靜,受傷嚴重到危害生命,都未曾再想過向你尋求幫助。簡譽,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不接受你對他好,你别隻一味的生氣,站在他的位置上想一想,他要以什麼立場接受你的好意?”
到了傍晚的時候他睡醒了,隻見得孤時将一碗藥放在桌子上,語句簡短的道:“喝了它。”然後就走了。
歐陽謙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氣,此時也沒力氣多做解釋了,端起藥碗一口氣喝完,苦的整個腸子都纏在一起了。想伸手喝杯水,卻發現杯子是空的,沒力氣下床去倒水,隻能蜷着身子期盼苦味早些散去。正難熬着呢,就見得一個墨玉色的身影走了進來,擡頭一看,是主子。
歐陽謙強忍着倒胃的苦味,扶起身子就勢要下床參拜:“奴才拜見主子……”
“起來,還傷着呢折騰什麼?”元臻一隻手拎着他的領口讓他倚坐在床頭,一串明亮誘人的糖葫蘆遞到他的面前,“剛聽孤時說你醒了,猜到你剛喝完藥嘴裡肯定都是苦的,就去給你買了串糖葫蘆,來的路上不是一直望眼欲穿的盯着看麼?吃吧。”
來的路上元臻回頭看路的時候發現歐陽謙一直盯着小販的糖葫蘆看,就知道他想吃了。
歐陽謙此時嘴裡正苦的倒胃呢,他本來就想吃糖葫蘆,現在嘴裡發苦就更想吃了,可是這是主子專門跑去買的,自己怎麼受得起?他咽了咽口水,手遲疑的往前伸了伸,又畏懼似的縮了回去,小心翼翼的叫道:“主子……”
“吃吧。”元臻又重複了一句,語氣已經軟的一塌糊塗。
歐陽謙舔了舔嘴巴,畏懼的看了看他的臉色,終于是抵擋不住糖葫蘆的誘惑,伸手接了過來,拘謹又帶着歉意的笑笑:“那……謝謝主子,奴才失禮了……”說着就迫不及待的要掀被子下床去吃,元臻按住他的身子,“不用動了。”拿過一個廣口的蓋子放在被褥上給他接着會掉落下來的糖渣兒,歐陽謙深深的給他鞠了一躬,“謝主子體恤……”然後就大口大口的吃起來,糖葫蘆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快就将原先的藥味給壓了下去,歐陽謙的心裡也因為這一串好吃的糖葫蘆而亮堂起來了。
“你們小孩子就是愛吃這個,甜不唧唧的不膩麼?”元臻看他吃的特别開心,打從心裡不理解,他不是沒吃過糖葫蘆,隻是沒覺得糖葫蘆好吃在哪兒,吃一顆兩顆還可以,再吃多了就覺得膩了,他們倒是吃個兩串都不嫌甜。說着手探上他的額頭試熱,見燒稍稍退些了,心裡到底是放心了一點。
歐陽謙搖了搖頭,又一口銜下了一顆紅果。
元臻看他一副小孩子的吃相,又無奈又好笑的白了他一眼,然後問道:“心口還疼得厲害麼?孤時說你是舊疾未愈,又勞心過度導緻的暈厥。”
歐陽謙繼續搖頭:“回主子,不疼了。”說着元臻是給他拿了一個蓋子盛糖渣兒的,可是歐陽謙壓根就沒敢把糖渣兒碎屑掉在上面,他一直用手接着細碎的糖粒兒,一根糖葫蘆吃完了,他還把手裡的碎屑抖摟抖摟都填嘴裡了,吃的嘴角上都是。簽子放到一旁的小桌上,舔了舔殘留着香甜味道的唇邊,有些害臊的撓了撓腦袋,躬身道,“抱歉……奴才失禮了……真好吃,麻煩主子跑這一趟了……”
“孤時給你用的藥,裡面有麻醉的成分,應該就不會很疼吧?”元臻試探的問道,歐陽謙搖了搖頭,“奴才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