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靜默了片刻，隻剩下了壓抑的沉默，老婆子想趁機插一嘴，說道：“你們爹當時就是被人利用的，差一點就沒命了，還是用他私下裡攢的錢，賄賂了多少經手人，才換回這一條命。”

周老頭覺得沒面子，粗着生氣對她兇道：“你插什麼嘴！！！”

老婆子吓得一抖，噤聲了。

他的悲慘經曆可以自己講，但忍不了别人講出來，這會讓他覺得沒面子。煩躁使他的瘾上來了，喝了口加料了的茶水，繼續說起自己的往事。

曾經周老頭是整個山村裡最有出息的，大山裡的人，能科考中選，跻身朝野，讓他們都跟着沾光。可這是榮耀，也是枷鎖，他就算被人利用的徹底，也不能回家，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做盡了惡事，不想讓自己的父母承受鄰裡間異樣的眼光。他滿心歡喜的，還想着要把自己的孩子們引入仕途，以為隻要足夠努力，就可以給家裡人帶來好日子，最後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别人玩弄權術的一小環而已。

沒有人知道他所做的惡事都是給上級背的黑鍋，事成之後，他被當做棄子推了出去。被上級抛棄，被百姓謾罵唾棄，所得财物也頃刻間被朝廷收回，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個人在承受。可是他沒有回家，而是花光了私藏的黃金，跟獄卒和行刑的人買通了自己這條命，從此一個人遊蕩于這世間，想尋找機會等着再次出人頭地。

可是當他看到，就連被朝廷一而再再而三求着出山的居和隐士，在戰後，他不認同皇帝對于底下臣民的統治，不認同朝廷頒布的律法，認為那些律法限制了民間有才能的人，不利于元國未來的發展。可是他屢次提起的建議都不被采納，反正戰事也結束了，元國每次危難之時他都出山為國家打拼，後來當他看透了權利的真相，就再也提不起勁頭了。

他對朝廷失望透頂，隐淵長老挽留他的時候，他帶着幾分譏諷和落寞，念叨着：“既然皇帝，要鳥盡弓藏，左右現在世道也算太平了，黎民百姓也熬過了最苦的時候，我也沒什麼放不下的了。皇帝，要做個好皇帝，我這個被用完的鐵弓，就讓他藏吧。隐淵，我已無心再插手世間的事，隻想潛心做個修道之人，以後元國若再動蕩，你也不必再來請我，從此相忘于江湖吧。”

隐淵挽留不住，居和拂袖離去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不用再掙紮了。連他都沒有重頭來過的機會了，更别提自己這樣的小人物。

他想起自己的頂頭上級，有什麼能立功的活兒，都不交給他，而是交給更親近的同僚。他也很想除了那些髒活兒之外，能有一些好活兒，也能讓他得了賢名的好活兒，可是他都沒有這個機會。這些朝廷上的僞君子……對他們這些下層的人，都是充滿了隐瞞和利用……

他想起自己當時在監牢裡身受重傷，可是那些朝廷的狗腿子還要趕盡殺絕……他一心想要往權利中心爬，這固然有他自己的私心，可是努力上進又有什麼錯？那些人，卻像是一尊尊天上的大佛，藐視他的眼神如同看着蝼蟻……在他被判斬首抄家的時候，他的信念崩塌了。或許他有後悔，在他們找上自己作惡的時候沒有拒絕，可是就算他沒有與他們同流合污，朝堂臣子也是權力傾軋，沒有勢力沒有腦子的人，是很難晉升的，也是很難活下去的。

他在踏入仕途之前，也以為在朝為官的人應該都是他看到的那樣，威嚴、正義、備受百姓愛戴，可是當他進去之後，卻發現根本不是。這些人各有各的私心，各有各的派系和利益圈，他們效忠的隻有皇權，甚至不是皇帝本人。當他們發現底下的人不符合皇權對下屬的标準之後，就會痛下殺手，皇權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要求官員就算不贊同他們的旨意，也要幫他們幹髒活，或者裝聾作啞，才能裝出一副為國為民的樣子。一旦底下的官員反抗，阻止他們‘履行正義’，他們就會心生不滿，并且暫時按下不提，繼而以後找機會除掉異己。

不僅僅是他的上級，其實朝堂之上的很多官員都是這樣，就連皇帝也是這樣。他們也總是擔心能力高強的人，總要以一種正派的說詞，給他們加上桎梏，好讓他們能為自己所用，強者太強，有能造反的能力或者名聲，他們就會害怕。自古以來強者被随便安了個謀反的名聲被殺的還少麼？所以那些人最後也隻能一笑置之了，就算強大如他們，也無法推翻全部不合理的皇權統治，自己就更不用折騰了。沒人在意他是不是被冤屈的，沒人在意他是不是幫人背黑鍋的，甚至再過半年三個月，連他這個人都會被徹底遺忘，如同他從未來過。

幾個兒女都被他教育的歪了心思，兒子在七八歲的時候，就虐殺過山裡的女童。人家父母哭着找來，可殺人的是山長的兒子，他們連反抗都不敢反抗，又哭得嗚嗚咽咽的回去了。

事後他們想起來不甘心，又下山去報官，結果官府來了之後，也沒找到那女孩的屍體，他們也一概不認，最後此事也不了了之了。

因着他們驚動了‘官家’，犯了山裡的大忌，那一對父母就當着所有村民的面，被處死了。他們的牙齒全都被山長的兒子拿鉗子拔下來，血淋淋的東西扔在地上，在他們的慘叫聲中，被割斷了脖子。山長的兒子人小但是聲音不小：“如果再有下次，誰敢驚動官府，這就是下場。”

那對父母被懸挂在村頭的大樹上，整整七天七夜。自此以後，他們山裡更是弱小依附強者，哪怕明知自己的女兒和媳婦被他們一家子染指，也不敢說話，隻能勸慰自己，這世間每一個角落都是這樣的生活，這是很正常的。

陳嬌榮在跟着他半年以後，發覺了一點端倪，那老男人有一日拎了幾個橘子和蘋果過來，帶着點笑意，說道：“嬌嬌，你也看到了，我又找了幾個女人，你是不是吃醋了？”

“……”陳嬌榮在心裡默念，鬼才吃醋，你牙都快掉光了的死老頭，哪個不開眼想跟你好？

“唉，你也要體諒啊，畢竟人都是有新鮮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