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魅娛樂已同意放棄公司管理權和經營權,栾總,我晚些時候把收購方案發您過目,您看行嗎?”
視頻會議的畫面中,會客室窗明幾淨,窗外的汪洋大海仿佛延展到世界盡頭,遠處浮現一座小島的剪影。
位居屏幕中央的男人心緒恍惚。
他幽潭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虛空,古井無波,彙報人的聲音屏蔽在耳膜外。
“撲通——”
“咕噜噜——”
卻幻聽重物墜海,和海水漫入口鼻淹沒雙肺的魔音。
“……栾總?”
彙報人戰戰兢兢低喚一聲。
思緒倏然回籠,栾喻笙眉峰幾不可察地上挑。
他正襟危坐,腦袋安放在頭頸枕的凹槽内,疲态盡顯,但仍氣場全開。
栾喻笙不怒自威:“讓财務部門和法務部門深度介入星魅娛樂的清産核算,星魅有偷稅漏稅的前科,我可不收拾爛攤子。星魅的報表審計也同步給我,它值多少,我給多少,我栾喻笙從不多施舍一分錢。”
“收到,栾總。”
“結束吧。”
收到命令,十幾号人争先恐後退出會議間,頭像齊刷刷熄滅,唯恐自己是最後一個。
這也是衆人心照不宣的規矩。
栾喻笙雙手殘廢,電腦手機一般由魏清代勞,但總有魏清不在的時候,他抹不下自尊心拜托他人。
他隻能聳動右肩,咬緊牙關,繃緊下颌角,吃力地擡起晃晃悠悠的右手,用小拇指外側骨節去戳屏幕上的按鈕,肌力失控,他經常戳五六次才能對準。
沒人敢看他的醜态。
健全人半秒搞定的事,他則耗費幾分鐘。
正如此刻,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癱軟的右手,先聳起肩膀,緊接着大臂帶動小臂往前挪動,五指蜷縮的右手打着擺子伸向筆記本電腦。
在胳膊脫力之前,他扭轉手腕,連脖子都在發力,甩着手腕用小指指節摁下結束按鍵。
而後,癱在高背輪椅上喘氣。
今日精神不濟,忘了戴指套,忘了用電子筆,不想用語音控制功能,就想作害自己。
海浪拍打遊輪,陣陣水波袅音缭繞耳畔,栾喻笙閉目,不安和懊悔烈烈灼燒着心口。
午餐由兩位護工喂,一小口無刺魚肉哽在喉嚨無法下咽,堵住他的,是烈火焚燒般的情愫。
印央,你不許死。
就算跳海了也不許死。
你隻許死在我手裡,由我親手殺了你。
随便吃了兩口,栾喻笙扭過頭躲開護工喂來的粗纖維蔬菜,無力道:“不吃了。”
“栾總,今天是出倉期,多吃點蔬菜增加腸胃蠕動,到時候,您少受點罪。”
自癱瘓以來,久躺久坐,缺乏鍛煉,栾喻笙的腸蠕動效率堪比老牛拉車,飯量也小,通常三天才出倉一次,還必須借助按揉腹部和潤腸藥物。
聽聞,栾喻笙眼底的笑意違和而滿足:“受罪?”
“挺好。”
手機每一小時響起一次,皆是魏清打來彙報消息:“栾總。”
栾喻笙立即抻着脖子嘴控電話,按捺住惶悸不安,渾厚磁性的嗓音盡量無波道:“說。”
“還是……沒找到。”
“……”
“遊輪的各個區域我都派人排查過了,一無所獲。附近海域也都搜遍了。這幾天海浪大,不知道會不會沖去了更遠的……”魏清收聲,不敢多言。
“……”
頃刻間,踢踢踏踏的雜聲充斥着聽筒,魏清心下一涼,大喊:“栾總?!您痙攣了?”
栾喻笙脖頸攀上荊棘般可怖的青色血管,癱廢的雙腿乍然如魚兒離水般上下亂跳。
“唔……嘶……”
悶啞的吃痛聲鑽出他緊咬的唇齒,無知無覺的身體登時痛得好像被卡車碾過。
兩名護工急忙按摩他的雙腿,調整椅背高度,讓栾喻笙以45°角躺在輪椅上,防止他一頭栽下。
“栾總!我馬上回去!”
“不……”
冒着咬斷舌頭的風險,栾喻笙艱難開口道:“你……繼續……找……”
可直到遊輪靠岸,那抹高挑婀娜的身影仍渺無蹤迹,仿佛化作泡沫葬身于大海的人魚。
*
小島四面環海,地處亞熱帶,植被蔥綠繁茂,大自然的野性和勃勃生機撲面而來,應景地,地面鋪滿了鵝卵石和砂石,削減人為的工業感。
而栾喻笙的輪椅在這種路面寸步難行。
小島的主人和栾家私交匪淺,特意提前鋪設了一條木闆路,但輪椅軋過去,栾喻笙無力的身體仍颠簸得左搖右晃,僅靠三根束縛帶維持體面。
島上建造了原生态主題的五星級酒店,無障礙設施倒是完善,栾喻笙駕駛輪椅從斜坡進入大堂,乘上電梯,操控輪椅旋轉一百八十度,方便等下出轎廂。
三面鏡子倒映他憔悴的模樣。
栾喻笙無意間低頭,看見自己的雙腿倒向一邊,若不是雙膝綁了束帶,他的姿勢隻會更扭曲。
“還沒……找到嗎?”
喉音滞澀,在狹小的轎廂四處碰壁,回聲穿擊他單薄的胸膛:“哪怕屍體。”
魏清愁眉不展:“還沒,栾總……”
來到總統套房,護工抱栾喻笙上床躺着減壓,他側躺在床上,膝蓋間墊一個軟枕,避免壓瘡。
綁小腿上的尿袋幾乎又是空的,護工遞吸管到栾喻笙嘴邊,他撇開頭,舔了舔皲裂的唇。
他現下無心做任何事。
冥冥中,他感應到印央鮮活的氣息,也不相信她那樣涼薄愛己的脾性會自尋短見。
陡然睜眼,栾喻笙眸子漆暗一片,他像個賭徒:“魏清,命人去把遊輪的室溫降低,越低越好。”
賭她躲在某處,逼她自行現身。
抱着微渺希望,賭一場。
*
天幕青灰,一輪清月緩緩挂上雲梢,溫熱的風在海面滌蕩層層微波,夜沒入深處。
遊輪負二層的倉庫,印央從一個半大不大的紙箱子裡爬出來,抱着胳膊瑟瑟發抖。
“擦!”
咒罵一聲,她使勁地搓熱雙臂:“不是亞熱帶嗎?冷的跟北極一樣!這是偏離航線了?”
她仍穿着那身雪白長裙,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粽子,披頭散發猶如陰曹地府還陽的女鬼。
體溫也像鬼一樣,涼得透徹。
栾喻笙鎖了她房間的門,他鐵了心要送她去喂鲨魚,她就另尋出路,跟個老鼠似的偷偷摸摸溜進地下倉庫,找了個空紙箱,縮頭縮腦藏進去。
除非打開紙箱看,否則絕對想不到她藏在此。
印央在倉庫翻到了四提過期蘇打水,一箱壓縮餅幹,别說躲藏五天,藏一個月都綽綽有餘。
天有不測風雲。
船艙内莫名冷如冰窖。
難不成賓客下船,連空調都舍不得開了?還是做船體維護需要降溫?不會又是栾喻笙整她吧?
許多猜測萦繞心間,印央起身,開始在倉庫翻找,當務之急,她需要能取暖保溫的東西。
尋了半天,隻搜到一個打火機。
不敢點火烤火,滿屋子紙箱,燃起來分分鐘要她小命。
凄凄慘慘地,印央在昏暗中點着火機取暖,活脫脫賣火機的小女孩,手機電量告急。
沒幾秒,手電筒關閉,手機關機。
她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吞沒。
“……靠!”
蹭地拔地而起,印央此刻有些易燃易爆。
幻想中,光鮮亮麗和富豪帥哥春光旖旎的遊輪之旅,美豔如她大殺四方,卻因為栾喻笙的殺出,顆粒無收不說,還淪落到連乞丐都不如!
鎮了鎮神,印央脫下手腕的皮筋,利落地豎高頭發,決心踏上尋找物資之旅。
總不能凍死在這兒。
印央賊溜溜地貼着牆壁往外走,船艙一片漆黑,靜默無聲,似乎連工作人員都不剩一個。
一邊前進,一邊試探門把手,看看有沒有能推開的門,或許門後有毯子外套之類的。
摸索着,她一路來到了一層的甲闆。
鹹鹹的濕熱海風灌進她的衣裙,卷攜走了寒涼,漸漸地,她身子回暖。
面朝大海,印央蝶翅般的濃睫垂落眼睑,閉着眼,她迎臉去親吻海風,惬意地汲取熱量。
待了一會兒,印央一轉身——
高背輪椅上的男人正目露森寒。
他停在十米之外,脫下西裝,換上一身寬松軟和的休閑衣褲。
深灰色毛毯蓋住腿腳,腳上穿一雙包腳的棉拖鞋,絨絨軟軟,可他的氣質卻沒柔暖半分。
漆冷眼神猶如帶毒的藤蔓纏繞上印央的脖頸,眼睫卻如被蜘蛛網捕獲的昆翅般無助輕顫。
欲勒死她,又怕她被勒死。
印央吓到打寒噤:“……呀!”
……栾喻笙?
……完,又被抓包了!
“……哈!哈!”尬笑兩聲,印央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手指天指地瞎指,“今晚月明星亮,風暖海靜,栾總果然有情趣,挑景最美的時候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