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還好好的,結果王上一來,呂相心中忌憚愈深,一下失了分寸。為了緩和局面,他隻得應下,忍痛割愛。
"士兄,你看看,我不過說了你幾句往事,咱們王上就跟護眼珠子似的,生怕我吃了你。"呂不韋面上堆起笑容,眼底卻沒有笑意。
秦政眉頭微皺,又要開口,士璋悄悄按住他案下的手,朝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那是政兒心善,心疼我這個舅舅,明日我便要回趙國,怎麼能讓你再欺負我。"士璋打趣道。
聽到這話,呂不韋有些意外,眼中閃過狐疑:"士兄舍得回去?"
這個死胖子,兩月前就說要回趙國,結果不僅沒回,還在候館大肆招攬人才,其與他争權之心,昭然若揭!
士璋道:"家中母親還在趙國,為人子的,自然要回家盡孝。再說,秦國雖好,但我終究是趙人。"
聞言,呂不韋看士璋的眼神溫和了不少。
秦政面色一沉,卻隻能握緊拳頭,忍耐不發。他不喜舅舅服低做小,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一切都隻能怪他不夠強,才讓舅舅委曲求全。
齊身擦了擦額頭的汗:"《道德經》取來了,請大家移步一觀。"
衆人起身,秦政興緻缺缺,一舍人揣測秦王的臉色,提議:"王上,光是觀字未免無趣,不如鬥雞?"
他把秦政當成那種不學無術之徒。
秦政沒聽說過鬥雞,秦國對于公子的教育正統嚴格,他平常所接觸的遊戲,最多的就是弈棋和投壺。轉頭看向士璋,忽略他一國之君的身份,倒像是乖乖尋求家長意見的小孩。
"不必了,"士璋代替秦政拒絕,"你在宮外久待,阿瑤該擔心了的,不如先回宮,到時我再去尋你。"
呂不韋府上三千食客,魚龍混雜,他不放心政兒同這些人來往。
秦政點頭,拒絕了衆人相送的提議,闆着臉負手離去。
"王上對于士兄的話,真是言聽計從。"看到秦政背影不見,呂不韋陰陽怪氣撫須道。
"政兒尚且年幼,往後還要倚仗呂兄才是,"士璋為侄子做好打算,"我一介俗人,不堪大用。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呂兄盡管開口。"
二人打太極期間,齊身先淨手擦幹,才接過用絹布包好的竹簡,小心取出竹簡,展開放在案上,供衆人觀賞。
見他如此寶貝,士璋也起了興趣,衆人移步到案前。
傅溪視線落在竹簡上,認出來這是李斯的筆迹。李斯連字都有一種從容之态,不像某人,雖然是一國之君,一言一行都那麼幼稚。
嘴角不自覺勾起,傅溪回過神,才浮現的笑容又褪去。
士璋不急不忙,主動在仆人的服侍下淨手擦幹,這才拿起竹簡細看,越看越贊不絕口。
字若飛動,其形端俨,其勢飛騰,狂放大氣,難得一見,難怪這位舍人如此重視小心。
"這字出自何人之手?可否請之一叙?"
齊身的笑僵在臉上,他見呂不韋也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微微低頭:"可惜這人無顔,不善言辭且不通禮數,難登大雅之堂。若是見了這人,隻怕毀了這幅字的好意境。"
看出齊身的不願,呂不韋便道:"那便不見,免得唐突了士兄的好興緻。"
傅溪皺眉,她一直以為齊身同李斯交情很好,實在不能理解,為何今日齊身要說出這種劣質的謊言。
傅溪負氣拱手:"在下還有事,先行告辭。"
不待其他人回應,她握着弓轉身,弓弰狠狠撞在齊身腰腹處。
齊身躬起身子,捂住腹部,一擡眼,望見傅溪冷若寒霜的眼神,她是故意撞他。
"沒事吧?"傅溪輕飄飄開口。
"無大礙。"齊身低着頭,聲音含笑。
話音未落,傅溪已經走人,其他同齊身交好的舍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呂不韋倒是有些生氣:"這個嫪易,真是個鄉野怪人,半點禮數不通。"
"嫪易隻是莽撞了些。"齊身心中有愧,不敢發作。
齊身都沒說什麼,呂不韋自然不會再多此一舉追究。一時,院中衆人紛紛誇贊齊身大度。
誰也不曾注意,士璋身後不起眼的老仆,杵着拐杖顫顫巍巍起身,不動聲色退出宴會。
傅溪握着弓身,快步穿過廊間的樹蔭,突然,她的腳步頓住。
廊中黑衣少年背對着她,跟記憶中的他相比,身型尚小,還未長成,隻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少年,但他卻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秦始皇。
秦政穿着玄色深衣,腳步緩緩,仰頭望着如翠羽的竹林,沒有注意到身後站着的傅溪。他腰間挂着的玉環碰撞之間,發出有節奏的樂聲。
叮當——
聽見玉石碰撞的聲音,原本坐在廊下數落葉的少女回眸,一雙清冷動人的眼眸,是十年前的傅溪,少了幾分英氣和淡漠,多了些青澀天真。
望見來人,她眼中充滿驚喜,提着有些礙事的裙擺,像雛鳥一樣奔向來人。對方站在原地伸開手,将她攬入懷中,臉頰上的酒窩深陷。
一陣穿廊風經過,輕薄的粉色輕紗同厚重的黑色朝服糾纏翻滾,亦如相擁的情人,不舍片刻分離。
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曾經以為會一輩子相守的人,也終究成了陌路人。
傅溪握緊手中的弓,微低頭,快步從秦王政身邊走過,交錯之間,他輕薄寬大的衣袖被風吹起,撫過她緊繃的手背,短暫而溫柔。
秦王政打量着相府的景色,一人從他身邊快速路過,等他反應過來望去,就隻看見一個略顯匆忙的高瘦背影,鼻尖盈滿桂花的香味,隐秘而濃烈,無言訴說着他人聽不懂的曾經。
老仆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追出來,秦政還神情恍惚地站在廊中。
他看見秦王也不行禮,急忙發問:“人呢?”
秦政伸手指着傅溪離開的地方,老仆拿着拐杖,奮起直追,臨走還不忘留下一句抱怨:“怎麼不叫住他?”
秦政看着老仆的背影,不見愠色,反而好笑地搖了搖頭:“真是……”
傅溪走出回廊,腳步緩了緩,眉頭緊鎖。
無論他是誰,是秦始皇也好,是死囚犯也罷,十三歲的他都跟她沒有關系。那些不值得再想起的過往,隻有她一人記得。
如果她真的成功進宮,成了曆史上的大奸臣嫪毐,她便成了他的……仇人。
但……她已經不在意他,也無所謂他的愛恨。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傅溪僵住,此刻她腦海一片空白,她停住腳步,轉身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