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扶着梯子,成矯一瘸一拐攀上木梯,貓在院牆上,小心翼翼望去,隻見到陪着那胖小子玩鸠車的嫪易,卻不見王兄的身影。
“咚咚”
院門被來人不急不緩敲了兩下,便沒了動靜。
成矯和王贲對視一眼,對來人的身份有了猜測。
王贲拉開院門,果然望見負手等待的王上。
秦政看到王贲紅腫的額頭,眼神訝異。他沒想到那人對自己唯一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王上,阿父此時不在家中。”王贲用手遮住額頭,擋在秦政面前,欲關上院門。
秦政直接道:“成矯人呢?”
他對成矯再熟悉不過,方才成矯摔跤時沒忍住驚叫,他一聽那聲音就知道是成矯。當下便和傅溪告辭,直奔王家。
王贲還想給成矯打掩護,成矯已經灰溜溜走到他身後,心虛叫了一聲:“王兄。”
“跟我回宮。”秦政沒有理會他,轉身上了馬車。
成矯拉拉王贲的衣袖,示意他走在自己前面,王贲無法,隻得一同上車。
“王上,已經調查清楚,是宮中新來的侍從,本職是飼養馬匹,不懂規矩,跟着……”郎衛看了眼秦政身邊的瞪着他的成矯,默默閉上了嘴。
秦政揮手示意郎衛退下,接下來的事情他不用想也知道,隻道:“按秦律處置。”
“不可。”成矯不滿起身。罰的是那個不知名的侍從,丢的可是他公子成矯的臉面。
“那你便代他受罰。”秦政淡淡道。
成矯又一屁股坐下,坐得太急,碰到了痛處,硬是忍着沒出聲。
秦政沒再理會成矯,轉而關心起王贲的傷處。
王贲受寵若驚,一股腦兒将之前發生的事情全盤托出。
當時回家後,他找了阿娘許久,才在他從未踏入的暗室裡找到她。
“娘。”王贲内心忐忑。
“跪下!”嬴翮沒有回頭,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他來不及思考,猛地跪下,膝蓋結結實實磕在地磚上。
“知道你錯在哪了嗎?”嬴翮手指摸着正中央案上的牌位,若此時王贲此時湊近細看,便能發現這竟是一塊無字牌位。
“外祖父因戰争而枉死,身為他的後輩,我不該偷看兵書,更加不該在别人面前賣弄。”王贲低着頭自我檢讨。
嬴翮閉上眼睛,她一直瞞着王贲,他又如何知道他真正錯在哪裡!
“給你外祖父磕頭。”
身後響起沉悶的磕頭聲,她緩緩重複王贲說過的話:“心狠手辣?為人不齒?你是這麼看待武安君的?”
王贲愣住,伏在地面擡頭,心中驚疑不定,他沒想到阿娘在意的竟是這個。
“有些事情,時至今日,不得不讓你知道。”
聽到這裡,秦政心中一動。
“我今日才知道外祖父生前是武安君的部下,那人還救過阿父的命,對阿父來說如同再生父母,……我卻一直對他有成見。”王贲很是矛盾。
“你娘是這麼對你說的?”秦政難掩失望,他也清楚欲速則不達,多年的心結不是一天兩天便能解開的,隻能暫且作罷。
幸而王贲還沉浸在武安君是他家的恩人這件事情中,沒有發現秦政的異樣。
成矯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掀開車簾,卻發現馬車竟然又駛入熟悉的巷子,在一處民居小院停下。
郎衛下車敲響院門,不一會兒,成矯睜大眼睛,隻見嫪易抱着那個胖小子出來。
康康已經五歲了,自覺要給姑姑減負,很少纏着她要抱抱,但今日是他生辰,又被阿琦忘在了家裡,他得一個人入宮,心中很是委屈,抱着傅溪不肯撒手。
傅溪也不想放手,今日一别,于康康來說隻是一晚,對她來說,則意味着很久不能再見了。
她擡頭看了眼天色,知道祁瑤此時已經等急了,哄好康康交給一旁等待的郎衛。
康康被郎衛抱上馬車,一頭紮進了秦政的懷裡,自來熟找到大腿坐好,看得一旁的成矯一愣一愣的。
“姑姑。”康康拍拍秦政的手,指着窗戶。
成矯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個沒大沒小的胖小子,竟然敢使喚他王兄,正要開口教訓。
王贲已經起身讓位,秦政則抱着康康坐到窗邊,掀開一條小縫隙,剛剛好把不遠處的傅溪圈在畫面中,她的身影随着馬車駛離,漸漸變小,最終消失不見。
“姑姑在家會害怕的。”康康小聲道。
秦政一怔,沒有回應。
“王兄,他是誰?”成矯氣勢洶洶指着秦政懷裡的康康,故意伸手戳了康康的臉頰一下,手感極好,他沒忍住又戳了一下。
康康委屈地後仰,他被秦政抱着懷裡,避無可避,沒能逃開成矯的魔爪,剛剛被傅溪哄好的情緒再次失控,眼淚瞬間決堤。
“停車,”秦政吩咐駕車的郎衛,等馬車一停,把康康放在成矯腿上,兀自下車,隻留下一句,“你弄哭的,你負責哄好。”
康康抓緊成矯的腰帶,仰頭望着成矯,一時忘了哭泣。
成矯全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梗着脖子,語氣兇巴巴的:“看什麼看!快從本公子身上下去!”
王贲也擔心二人起沖突,他朝康康伸手:“我抱你好不好?”
康康扭頭見到笑得溫和的王贲,又看了眼聽到這話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成矯,緩緩搖頭,默默抱緊了成矯。
*
目送馬車駛離,傅溪往前走了幾步,此時斜陽正盛,眼睛驟然被強光照到,她偏頭閉眼,擦掉眼尾被強光刺激出來的生理性淚水。
恍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一擡眼,秦政已經跑至她身前。
她愣住,他不應該和康康回宮嗎?
“我來是想告訴你,”秦政平複完呼吸,眼尖地發現她睫毛上的淚光,“下個月很快便到,……你無需傷心。”
“下個月?”傅溪不解。
秦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畢竟還是少年心性,故意走近幾步,掩住眼底的狡黠,認真發問:“你知道九月之後是什麼嗎?”
這話問得好無道理,傅溪不自覺後退一步,遲疑回答:“……十月。”
聞言,他像聽到了好笑的事情,整個人卸掉防備,控制不住輕笑出聲。
傅溪不由自主跟着微微一笑,随後她控制住上揚的嘴角,闆着臉垂眸看他:“不對嗎?”
秦政忍着笑,清咳了一聲,垂下手背在身後,又恢複正經模樣,朝她微微搖頭:“九月之後,還是九月。”
他算是相信,她真的來自離秦國很遠的國家,否則,怎會對這些都一無所知?
*
等秦政又離開,熱鬧了一早上的院子,此刻又歸于平靜。
傅溪想着秦政之前關于九月的言論,内心滿是疑惑。
九月之後,還是九月,這怎麼可能呢?
她索性不再去想這些事情,心中擔心起嬴翮的狀況。
她在二十一世紀向來獨來獨往,少有交際,自然不會有機會去幹涉他人的家事,秦政也說這樣不好,但不去見見阿翮,她心中總是放心不下。
傅溪轉身,隻見路口一人緩緩走來,她沒在意,望着王贲家緊閉的院門,猶豫不決。
“嫪兄。”那人走近幾步,一如既往溫和有禮。
李斯?
傅溪沒有開口,二人相顧無言。
一年前的今日,他們還都是相府無權無勢的舍人,而現在,她是太後的寵臣,他也成了秦王身邊的長史。
自那次撕破臉皮的焚書斷交一事後,這是這對舊友第一次正式見面交談,總歸還是有些生分了。
李斯主動開口釋冰:“今日是康康的生辰,我答應過他,以後他的生日,我都會來。”
不等傅溪反應,他擡手一一展示手中的禮物,嘴裡念叨着康康喜歡的肉夾馍,阿琦喜歡的金菊,還有嫪兄喜歡的桂酒,沒有落下一人。
他此次是有備而來,料定嫪兄嘴硬心軟,絕不會趕他走。
“康康不在,明天才能回來。”傅溪接過金菊,心中有些感動,面上不顯,語氣淡淡。
她不想耽誤李斯的前程,故意和他分道揚镳,本不該再有牽扯。今日如果破例,豈不是功虧一篑?
李斯看出她的猶豫:“實在不巧。下月我再來也一樣,不算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