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都是假的。”傅溪見她清醒,才披上外袍下床點燈。邊遠之地的驿站不比鹹陽,案上的茶水已然冰涼,她遂重新溫一壺茶水。
屋内寂靜無聲,隻有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和屋内傅溪悶聲扒拉碳火的聲音。
“吓到你了?”阿翮率先打破沉默,強撐着笑意,恍若無事人一般,可慘白的臉色和嘶啞的聲線,讓這一切僞裝都是徒勞。
傅溪搖搖頭,視線落在對方脖頸處青紫的手印上,想起方才那一幕,依舊心有餘悸。
若不是恰巧驿站客房不足,她二人擠在同一房間歇息,後果不堪設想。
離開鹹陽的日子,她二人日夜奔波,風雪兼程,途中渡過泾水、洛水一路東行。
許給阿琦的三五日便回的承諾已成了空想,不過,有祁瑤和李斯等人在,她并不擔心阿琦和康康,反而是阿翮的狀态讓她憂心忡忡。
這幾日阿翮精神不濟,情緒低落,她本以為是車馬勞頓所緻,沒料想竟是因為噩夢纏身,夜不能寐。
再聯想往日阿翮的種種異樣,不由生起疑慮。
尋常婦人,如何使得劍術?
尋常婦人,會對這一路的地形了如指掌?
尋常婦人,經受得住路上的車馬勞頓?
阿翮,究竟是什麼人?有着什麼樣的過去,才會陷入這樣的夢魇中?
熱水沸騰,傅溪這才止住猜想,泡好熱茶,正想端與阿翮。
“我自己來。”阿翮穿好外袍,遮擋住頸項間的掐痕,溫柔一笑,又恢複成了往日端莊大方的嬴夫人。
傅溪應聲,心下稍安,阿翮不過比尋常男子身體健朗了些,定是她多想了。
但傅溪突如其來的沉默和眼中的疑惑,早被阿翮收入眼中,她半推開窗,望着被白雪覆蓋的前路:“此地名為屯留,早年我曾和阿父來過。”
屯留,意為駐紮,便可知其對于晉地的重要戰略意義,是自古以來兵家争奪的關口要道,更是無數将士的埋骨之地。
白雪掩蓋了當年血流成河的沙場,隻有刮在臉上如刀子的寒風,尚存有幾分當年戰場的肅殺之意。
“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她合上窗回頭,似乎隻要傅溪發問,她便會一五一十回答。
傅溪一怔,她心中确有很多疑慮,可她也有不願與外人道的過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思及此,她認真道:“我想知道這茶味道如何?”
“你泡的茶,自然味道上乘。”嬴翮微微一笑,端起陶杯,陳年劣等茶葉的味道,味澀無香,若是曾經身為天之驕女的白季,必定不會入口,如今的嬴夫人卻可以淡然飲之。
其中緣由,隻因情随事遷,物是人非。
傅溪不過問阿翮的過去,卻不能不過問阿翮的身體狀況。她顧及阿翮的身體,本想安心修養幾日再上路,但阿翮素來要強,接下來幾日更是馬不停蹄。
所幸她這裡有些安神鎮定的藥物,本以為備着無用,如今正好送與阿翮服下,其夜夜夢魇的情況才有所緩解。
一路風塵仆仆,如此過了幾日,阿翮或許終是累了,才在驿站休整一日。
傅溪得了閑,尋了處溪流飲馬。
冬日溪水冰涼刺骨,仍不影響馬兒一頭埋進水中痛飲。
她知它勞苦功高,取出軟毛刷認真刷拭馬毛,拭去一路風塵和勞累。
“到時給你好好洗洗。”她小心打理馬鬃,輕聲安慰。如今天氣嚴寒,驿站簡陋,無法幫它清洗身體,隻能刷拭毛發聊勝于無。
馬兒以額頭蹭蹭主人的肩,遂又低頭飲水。
歲月靜好終是難得,沒等她多享受一刻,溪邊林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驚擾一樹黑鴉。
馬背上馱着一錦衣少年,望見傅溪,臉色一喜,連滾帶爬落馬,緊張得口齒不清:“有人……救我……”
不待他言明,林中又一蒙面男子騎馬提劍追來。
傅溪凝眉:“你這是……打劫?”
她跟着阿翮這些天從未見過劫匪,蓋因秦國律法嚴苛,民風淳樸,綠林好漢也不敢造次,再者說,有這身力氣打家劫舍,還不如參軍來得利己。
蒙面男子見有第三人在,恐生變故,眼珠一轉,下馬高聲道:“我奉命擊殺賊人,無關之人,速速退開。”
“勿要聽信他,救了本……”少年頓了頓,說得很有底氣,“我阿父是邯鄲豪族,你救了我,必定重重有賞!”
傅溪對其口中的獎賞毫無興趣,依她看,蒙面男子賊喊捉賊的機率更大,她不想節外生枝:“光天化日,行兇殺人,按照秦律,理應重罰,連坐家人。”
此話一出,刺客當即怒目而視:“你是秦人?此地是趙國境内,輪得到你用秦律來壓我?”
秦人沒一個好東西,他恨不得生啖其肉,飲血抽筋,若不是主人吩咐的事情要緊,他必先手刃了這個秦人洩憤!
傅溪無暇顧及她已身處趙國這件事:“我勸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滾開!”他不再猶豫,一手欲推開礙眼的秦人,蓄勢提劍便要刺向那少年。
錦衣少年面上害怕,畏畏縮縮躲在傅溪身後,眼底卻閃過一絲陰狠,袖中的手正要推向她的後背。
千鈞一發之際,傅溪擡手嵌制住蒙面男的手腕,毫不留情手腕一轉,隻聽到骨頭錯位的聲音,劍應聲落地。
不等對方反擊,她順勢将其手臂反扭,移步到其背後,擡腿直擊其膝窩,一腳下去便讓對方倒地不起,沒了反抗能力。
“我嫂嫂說得不錯,秦人沒一個好東西,今日落到你手裡,老子就算死了,連着我大哥的那份一起,做鬼也不會放過嗚嗚……”
蒙面男子已經被制服,嘴裡還在不停咒罵,她與他無冤無仇,也不知此人為何如此暴躁聒噪,索性撿起腳邊擦洗馬蹄的粗布堵住男子的嘴,想到此人攻擊性極強,她反手制住那人的雙手,拿粗布捆住。
剛綁緊手腕,眼前寒光一閃,随後是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
深深一劍沒入蒙面男子腹部,可他被堵住嘴巴,捆住雙手,避無可避,隻能硬生生受了這一劍。
傅溪不可置信擡眼,竟是剛才怯懦的錦衣少年,此時他臉上哪還有半點畏縮慌張,隻餘嗜血帶來的興奮殘忍。
“多謝,”他利落拔出劍,輕描淡寫笑道,“若非閣下相助,我也殺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