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探全身上下無令人記憶之處,如一粒沙隐在人群中,過目便忘。
他是秦政在相府布下的眼線之一,是以秦政雖身在宮中,卻能對鹹陽的動向了如指掌。
此刻他正躬身跟在秦政身後,趁着這一段路程快速彙報日前發生在相府的事情。
從蒙武等人在相府大打出手,到甘羅獻計擺平一切,又言及呂相家臣齊身素來貪功,決不允許有人在呂相跟前越過他去,竟無恥地将甘羅的計謀據為己有,甘羅似有不滿卻又無計可施。
秦政不發一語,他雖驚訝于甘氏子有如此心計,卻并未起招攬之心。
愚弄後人的手段上不得台面,此等功勞被齊身搶占,對甘氏子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暗探無法探知王上的喜怒,又回憶起當日衆人的言行舉止,繼續禀告:“給事中進宮前,都隻道他射藝了得,豈想衆人争執時,他赤手空拳一掌便擊碎了石案。且甘羅獻計之時,給事中面露異色,随即不悅離場,這背後隻怕另有緣由。”
注意到秦政的腳步一頓,暗探暗喜,看來他這回總算猜對王上的心思,鹹陽早有流言,王上不喜嫪易接近太後,正好尋個由頭大做文章,好好教訓嫪易一回。
卻聽秦政道:“她的手無礙?”
“這……”暗探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縱使他觀察細緻入微,也顧及不到這些不重要的細枝末節。
秦政得不到回答,斜睨了他一眼,似有不滿。
“嫪先生,能否不去校武場?”
忽聽得前方傳來少女的求饒聲,聞聲望去,隻見熟悉的高挑身影握弓在前,楚服少女扯着前者的衣袖試圖牽制住對方的腳步,卻如蜉蝣撼樹,毫無反抗之力。
“先生”二字在他舌尖滾動,往日再平常不過的稱呼,此刻卻因他心中見不得人的心思染上了别樣的情愫,他頓了頓,改口道:“芈芙。”
芈芙瞬間噤聲,忙松開傅溪的衣袖,轉身低頭見禮:“王上。”
傅溪也跟着一闆一眼拱手。
秦政撇下暗衛上前,悄悄地觀察她橫在胸前的手,見其上未有傷痕,心下稍安,視線卻仍黏在她身上收不回來。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這些時日不見,她似乎清減了許多。
傅溪垂眸盯着地磚,餘光瞥見秦政在她身前駐足,等她直起身子望去,他卻是偏頭瞧着芈芙,未曾看過她一眼。
秦政向芈芙道:“可是去校武場?恰巧與寡人順路,不如同行。”
“是……也不是……”芈芙含糊其辭,悄悄去尋傅溪的衣袖,試圖向其求救。
當日王上對熊豪以謀反罪論處,若不是祖母出手阻止,她和她的家人都難逃一死。和這樣的人同行,她實在是誠惶誠恐。
可就在她剛挨着傅溪衣袖的一瞬間,猛然發覺秦政正盯着她的手斂眉。
芈芙忙松開手,埋頭揪緊自己衣袖。
秦政不喜她這副畏畏縮縮的模樣,他自認不曾苛待芈芙,又有一同在宮中長大的情誼,何以見了他如此怯弱。
他提點道:“你既養在祖母身邊,便是祖母的親孫女,寡人與成矯的姊妹,大秦的子民,秦國便是你的仰仗。”
而非熊啟熊豪,她視熊啟熊豪為至親,可他們又是如何待她的?
墜馬一事,成矯說得不錯,論遠近論親疏,芈芙都該站在他們這一邊。
她看不清自己的處境,一味替父兄遮掩罪行,若長此以往執迷不悟,當斷不斷,日後定會受其連累。
芈芙似乎被吓呆了,好半天才應聲。
跟在秦政身後走了一陣,她才從巨大的驚喜中回神,忍不住和傅溪竊竊私語,難以置信:“嫪先生,方才王上真的有說我是他的姊妹?”
傅溪再三肯定,心中暗笑,幼稚鬼在芈芙面前擺起知心兄長的架勢,還挺有模有樣的。
三人行至校武場,王翦正在指點成矯劍法,未出鞘的劍身壓在成矯的肩上,嘴上沒個把門:“你小子日後出去,可别說劍術是我教的。”
成矯不耐煩地推開劍身:“才不會說出去,本公子還嫌丢人咧。”
二人吵吵鬧鬧,見三人到齊,王翦并未就芈芙這些日子的缺席發表意見,如同無事發生一樣開始今日的課程。他有心教芈芙趕上落下的進度,因而安排秦政和成矯與旁人實戰。
“成矯,你且跟着嫪易對練,至于王上,從侍衛中挑人切磋即可,有無異議?”
他看着大大咧咧,實則粗中有細,知道王上和嫪易的關系近日降至冰點,才如此安排。
然而秦政卻不領情,直直盯着幾步開外的傅溪,她正無所事事踢着腳邊的蹴鞠解悶,後知後覺擡頭,并不知發生了何事,卻下意識腳尖一勾,将蹴鞠藏在身後。
視線相交的那一刻,秦政聽見自己慌亂的心跳聲,不同于之前因不堪妄想而産生的愧疚自省,此刻他已經坦然接受這一切,心中的郁悶不快也随之化作歡喜。
他從不是懦夫,既然他能抑制對犬類的恐懼,那也能藏住對她的越軌心思。除了他自己,無人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他和她還能重歸于好,一切如初。
他晃晃腰間寶劍,酒窩漾漾:“切磋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