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人,可能嗎?
眼見霓梳顫抖的身體幾乎就要支撐不住,齊衍舟适時再添上一句:“霓姑娘,你應當與霁華關系極好罷?我瞧你見她屍體時悲怆神色不像是假的,不知霁華泉下可知,你與裴綸一道害她性命?”
霓梳聽罷猛然擡首,到底是十三四歲稚氣少女,驟然被齊衍舟一詐,神色便再不複之前那般平靜。
霓梳帶着哭腔道:“大人!冤枉啊大人!不知大人是何意?奴婢怎麼會與裴大人一起害姑娘性命?”
齊衍舟一斂眉宇間柔和,轉而挑眉橫上抹厲色,她斥道:“你不肯承認麼?方才你言語間提及之事,全都偏幫裴綸,你将裴綸塑造的好生柔情啊!連他第二日尚在屋中的鐵證都廢了番心思講的撲朔迷離,故意攪擾人心緒!”
“不是你與裴綸勾結,害霁華性命,還能有誰?”
霓梳隻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奴婢不知大人何意,奴婢沒有做過。”
“霓姑娘,”齊衍舟突然止聲,站起身來行至霓梳身前,燭火将她清麗面容揉進搖曳陰影裡,襯得往日隽美柔和線條此刻鋒銳無比。
她道,“若不是裴綸,究竟是誰指使你說這些?教你背出這些話來?”
“你年紀尚輕,不知诏獄刑罰有多駭人,我不想你受苦。你聽話,告訴我實情可好?”
齊衍舟并沒有真的覺得是裴綸指使她如何,裴綸眼高于頂,這事究竟是不是霓梳所言他傾慕霁華尚未可知,又怎會在仕途關鍵之際與一婢女聯手,殺害一位清倌,想也知道不可能如此。
隻是霓梳行迹可疑,背後若無人指點,她一十三四歲稚氣未脫的少女,哪裡能懂如何應答?齊衍舟當真不想對她用刑。
霓梳聞言望向齊衍舟,目光中淚珠漸隐,唯留一片死寂。
她顫抖着直起身,将自己鵝黃裙衫的衣袖向上卷起,隻見她那雙纖細手臂,自小臂向上青紫遍布,愈往上撩,潰爛傷口愈是駭人。
那青紫傷痕一層疊一層,密布在下方皮肉布滿蜿蜒盤曲的可怖傷疤之上,像是積年累月掩藏在這具軀體之中,無聲的告訴在場幾人,身體的主人曾受過何等痛苦。
霓梳慘然一笑:“大人,诏獄如何?奴婢确實不知。”
“可奴婢自記事起,每日都過着這樣的日子。與诏獄相比如何,大人可知?”
許多年後。
齊衍舟總會想起這日诏獄中霓梳的目光。
十三四歲正是受日光滋養,含苞待放的碧玉年華,可她眸中卻像是永夜,隻有晦暗一片。
齊衍舟蹙眉:“這是?”
饒是身旁沐晖望之都不免皺緊眉頭。
她身上那些傷疤,有些因年歲漸大,身體長開、皮膚撐起來而顯得格外猙獰可怖,霓梳如今年紀不過十三四歲,再往前推……十歲?下手之人太狠毒了。
霓梳在二人探詢目光中跪直了身體,她緩緩開口道:“大人想問什麼,向着涑水河十裡外一間茅屋内尋找便是,到那處一觀,大人自有答案……”
她說罷眉間突然緊皺,似乎是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艱難道,“隻是要快……晚了,怕隻剩一間屋子了……”
接着不知何故,最後一句話說完後便吐出一大攤黑色的血來。
那黑色血液從霓梳還未長開的稚氣臉邊垂落,像是凝固的夜色要将瘦小的她整個吞沒。
霓梳含着淚望着面前露出驚懼神情的齊衍舟,氣如抽絲:“大人,你說……你說要為我贖身,讓我能坦蕩行走于世間,是真的麼?”
事發突然,不過片刻之間,剛才還好好的霓梳已經癱倒在地上,脆弱地支撐不住身子。
齊衍舟反應過來忙上前将霓梳攬在懷裡,小小一個人,纖弱的不成樣子。沐晖亦是快步上前,俯下身來探霓梳脈搏,擡眸與齊衍舟對視一眼。
她心陡然落拍,可仍出聲安撫:“當然是真的。”
身後傳來趙洄匆忙遠去的聲音,高喊着讓醫倌過來。可那血的顔色,齊衍舟一看便知是劇毒所緻,毒入肺腑才發,撐不到醫倌來解了。
霓梳緊抓住她纖細一截手腕,嘴裡不斷湧出黑色的血液,那散亂的一雙眸像是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
霓梳又咳出灘血來,噎聲道:“姐姐,姐姐……他們怕我說出來,所以害我,是不是?”
“可我沒說……我一切都按他們的吩咐來做……為什麼……還是要害我?”
齊衍舟心驚之餘扶住她額頭,沐晖則按住她人中,想讓她保持清醒:“他們是誰?誰要害你?”
“姐姐……快……快去那茅屋……”
“否則我死不瞑目!”
霓梳雙目圓睜,一雙漆黑雙眸方才還充斥着狡黠、恐慌、喜悅等各種飽含生機的情緒。
可不過片刻之間卻潰散開來,隻剩一攤死寂。
齊衍舟難忍悲傷望向懷中摟着的霓梳身體,感受懷中女孩身子一點點癱軟下來,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從她懷中消散而去,徹底沒了聲息。
陰寒潮濕的風卷着腐爛氣息,蔓延在幽暗逼仄的诏獄牢房之内,她用手合上了懷中霓梳圓睜的眼。
天地不仁。
多少人生來死去,當真從頭至尾一點光也見不到嗎?
她不該死在這裡,卻又隻能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