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萱是?”程行禮覺得今夜鄭岸來找他,不像是簡單的喝酒聊天。
鄭岸扯過程行禮手裡的酒,仰頭喝完,歎了口氣答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去世很久了。”
程行禮不想勾起鄭岸的傷心事,拱手愧疚道:“抱歉。”
“其實也沒什麼,我沒有見過她,感情沒多深。她父親是南蘇州司馬周錫,是我爹的至交好友。”鄭岸眼神飄至雨幕中,黯然道:“兩歲那年我爹為我和她指腹為婚,隻可惜後來南蘇之役卷席塞外,南蘇州陷入敵手。逃亡途中,周嬸聽叔父身死,一時心憂,一屍兩命。”
“周錫?”程行禮記得這位南蘇州司馬,想了想,說:“是天和三十三年的狀元嗎?”
“就是他。”鄭岸颔首肯定,繼續說,“可惜一場戰火把什麼都沒了,我娘也因為嬸嬸叔父之死,憂郁成疾。逃亡途中動了胎氣早産生下我弟弟,自那以後她身體就不好。”
“這塊玉佩,就是當時兩家的定情信物。說是一塊,其實是兩塊。”鄭岸亮了下手裡的玉佩,修長的手指從中間巧處一彈,重合的玉佩立即錯為兩塊。
那是塊雲紋鳳凰環尾青玉佩,縱在此刻的昏沉暮色裡,仍見光華流溢。
程行禮記得這塊玉佩,當年在青龍寺他于樹下撿到,而後歸還鄭岸,那也是他跟鄭岸初見的第一面,他記得玉佩正反皆刻四字。
琴瑟愈好,鳳凰和鳴。
青玉佩的光華映照在程行禮眼底,鄭岸忽然又說:“後來,我爹收回州縣,想給嬸嬸和周萱重新安葬時才發現棺中空如也。”
程行禮說:“那就是活下來了。”
鄭岸苦澀一笑,搖搖頭,說:“我爹娘派人去關内很多地方找過,但母女倆都杳無音訊。七歲那年,朔方一家當鋪裡找到了這塊玉佩的另一半,當鋪說是從一死去的小娘子身上搜到的,那女孩正好姓周。爹娘問話,發現就是周嬸嬸,嬸嬸的玉钗就在她手裡,便斂衣物招魂與叔父一起葬在不遠的大陽山上。”
程行禮默聲不語,很快鄭岸又說:“但沒過幾年,又有人遞消息來,說周萱沒死,那家孩子不過恰好同名。”
程行禮想鄭家早些年散千金去關内找人,所以後面即使周萱找到了,但還是有些消息不通的人帶了答案回來。
鄭岸的心扉彷佛被打開,他望着雨幕說:“我娘一直放不下她,不管誰來傳信,她都信,都會派人去找,但每次都石沉大海。為此她的身體也垮了,所以爹娘和我都覺得周萱其實還活着,隻是不知道在哪兒。”
“世間茫茫,想尋一嬰兒時期便與父生離,且母親早逝的孩子難于上青天。”程行禮也想過要是父親在的話,他站在自己面前,他能認出來嗎?
或許血脈裡永遠不會消失的鍊子會讓他感覺到熟悉,可相逢不識,也隻是匆匆一面。
末了,鄭岸收回視線,看向程行禮,沉吟片刻,說:“我并非有意拿你做交換的,隻是我想知道周萱到底還活着沒有。”
“世道于女子而言終歸辛苦,世子惦念她,人之常情。”程行禮說,“若我的性命能讓漂泊孤苦的周娘子回來,也是不枉。也希望世子能早日尋到周娘子,莫讓她再受苦難。”
鄭岸合上玉佩,笑了下,說:“使君真是大德,生死之事都不放在眼裡。”
夜幕降臨,鄭岸悄摸着翻牆落地,回頭沒有看鄭厚禮身影心中暗自竊喜。
一路轉過花園、長廊,路上想起方才程行禮的說辭,隻覺這人好似與他最初相識的樣子慢慢重疊,心憫慈善,是個好人。
可鄭岸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為什麼這樣的人會被皇帝貶到這裡來?且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心裡有股不舒服的地方,他以為程行禮聽聞消息的最終結果,會有什麼憤怒的表現,結果居然那麼平淡。
煩悶心生,鄭岸揮空幾拳,剛好砸到轉角迎面而來的鄭厚禮。
“精神挺好,大晚上練拳。”鄭厚禮捂着鼻子說道。
鄭岸:“……”
管家楊三問淡定地遞來絲帕,鄭厚禮接過後,擦了幾滴鼻血。
“爹,你沒事吧?”鄭岸擔憂道。
“習慣了,沒事。”鄭厚禮揮手說,“我看你脾氣大得很,是誰又惹我們鄭妹妹不高興了?”
禮節性的稱呼,鄭岸懶得去糾正了,淡淡道:“沒誰。”
淩空揮的一拳本沒多重,但鄭岸打出來的就很重了。
鄭厚禮索性坐在廊下仰頭止血,鄭岸雙手環胸靠着柱,鄭厚禮笑着說:“我猜猜,是程行禮?”
“我至于跟他過不去嗎?”鄭岸不耐煩地說,“我是誰?他是誰?我又不是他爹,整天惦記他做什麼!”
“唔。我聽巡城的兵士說,你前些日子跟他吵架沒赢。”鄭厚禮略過那些巴薩的髒事,說,“前兩天的射箭也輸了,啧啧啧!我們家鄭岸這是手冷還是心軟啊!”
鄭岸:“……”
真多嘴!
鄭岸不敢頂撞鄭厚禮,隻得在廊下兀自生悶氣。
鄭厚禮又說:“這程家往上數七八代都是讀書人,官拜宰相、迎娶縣主的都有,是實打實的書香門第、清流世家。但可惜,到他這一代,雙親早逝,撫養他長大的舅舅也在他十六那年也走了,沒什麼親人了。他呀,過得比你慘。”
“這世道又不是比誰過得慘就能赢的?”鄭岸漫不經心地說,“弄得好像他的苦痛人生難道是我造成的。”
鄭厚禮道:“那他日後這個苦痛會不會是你造成的呢?”
這話問得鄭岸啞了,隻靠着柱子不說話。
鄭厚禮又道:“前兩日我讓你去跟人家道歉,你做什麼了?聽說還讓他大早上的上吐下瀉,你就不能幹點體面的事?”
“那我幹脆把他請到咱家來,供在祠堂裡,一天給他上三柱香還磕三個頭行吧?那多體面,你一擡頭就能看到他坐在上面。”鄭岸十分不理解鄭厚禮怎麼那麼喜歡程行禮,就算以往有讀書人路過永州,鄭厚禮最多給錢打發了,怎麼這次就因為程行禮一個勁說他。
不能因為程行禮找出軍中漏洞就這樣袒護别人,鄭岸隻覺父親偏心。
他有錯,難道程行禮就沒錯嗎?
鄭厚禮:“……”
“你這吊兒郎當,整天不着調的樣子,什麼時候能收一收?”自夫人魏慧走後,鄭厚禮可謂是又當爹又當媽的拉扯兩個兒子,對上近幾年聽話有禮的小兒子還好,但對上人嫌狗棄又厚臉皮的鄭岸,鄭厚禮沒多大辦法。
鄭岸若有所思道:“我很不體面嗎?”
鄭厚禮頓了下,不太誠實地說:“堂堂的北陽世子,自然是體面的。隻是在對待朝局問題以及官員安置上,世子你就有點不那麼體面了。”
說來說去,又回到鄭岸對待程行禮的暴力問題上。
“那你要我怎麼辦?”鄭岸一臉麻木地說,“給他當牛做馬?幹脆讓他騎我身上呗。”
“我隻是讓你多跟人打交道,耐心的交個朋友。”鄭厚禮苦口婆心道,“或許長時間交往下,你會發現他還是個不錯的人。你不相信我的眼光,總得相信你弟弟的啊,他可是跟這程行禮有數年感情,識人不會差。”
鄭岸一臉冷漠,眉頭都不擡一下,似是不認可這個說法。
鄭厚禮相信鄭郁的眼光,隻是在朝局及君臣的交鋒裡,程行禮是被犧牲的那一個,這對一向愛才的鄭厚禮來說,他對程行禮的贊許和賞識中,還多了一分惋惜。
故此那些藏寶圖什麼亂七八糟的,他不多在乎,隻在乎程行禮能不能做好永州百姓的官,隻要能做好,那些刺客想來殺人也要掂量掂量。
所以他很想鄭岸能跟程行禮好生相處,就算不做朋友,鄭岸也不能日日找程行禮的麻煩。否則鬧得永州雞犬不甯,大了的話鬧到長安,皇帝還以為他鄭厚禮無容人之量。
“明天日頭應該不錯,你帶人家到處走走。”鄭厚禮望了眼雨天,笑着說,“你跟他年歲相仿,總有話題的。”
鄭岸嘲笑:“他兒子都滿地跑了,誰跟他同齡。”
“我前段時間給你說的那些女子你又不滿意,你要是認真,我也早就當祖父咯。”鄭厚禮說,“說來述律綽我本來想跟你說說的,她的才情、性格、模樣都跟你想要的差不多。”
鄭岸皺眉想了想這人,而後說:“述律世伯的三女兒?”
鄭厚禮點頭,眼睛一亮随即又黯然了,歎道:“但她說她有意中人了,所以我也就不強求了。”
“誰啊?”鄭岸疑惑道。
鄭厚禮說:“程行禮。”
鄭岸震驚道:“他?述律綽眼瞎了吧。”
鄭厚禮:“……”
“人家眼瞎能看上程行禮都看不上你,還高興呢。”鄭厚禮煩悶道,“反正我已派人去河西找了,若是能找到那孩子,你一定要給我安分點,不能再這樣。”
鄭岸說:“要是找不到呢?”
鄭厚禮起身沉默須臾,說:“找不到你就打光棍一輩子吧,省得禍害别人。”
“光棍就光棍,反正我又不想要孫子。”鄭岸無所謂道,“你還是寫信催鄭二狗吧,我是沒救了。”
眼看鄭岸沒皮沒臉,鄭厚禮氣得直接甩去一拐杖,說:“你那身臭脾氣到底哪兒來的?我管你成不成婚,反正沒人要。”随即又嚴肅道:“你這幾天幹的好事,怎麼着也得給程行禮說說。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放走了巴薩,就算是為了周萱,也不這能這樣,幸好人沒事了,否則我怎麼給他師傅袁纮交代?袁纮可是當朝宰相,皇帝面前的紅人、太子太師,你少闖點禍!”
可惜鄭岸一聽前面那些就會神遊,鄭厚禮于是道:“世子,你的箭……”
一聽這個,鄭岸馬上答道:“那我請他去打獵,就明天!”
“孺子可教。”鄭厚禮起身拍拍鄭岸肩膀,笑呵呵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