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又一場的春雨開始的猝不及防,人間的四月春色唯獨在薛簡的眼中并不盎然,他厭惡極了滿大街飄揚的柳絮和花粉,偏偏又喜歡去捉弄那些剛發出來的嫩芽,一邊覺得人家可憐,一邊随手揪下來幾株。
肖易每每見此都覺得,他這位搭檔大概有什麼反社會人格的傾向。
是的,肖易。
那位還沒進組就爆雷的演員以後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估計是再也翻不了身了,可是對于陳初來講,他要是短時間内再找不到合适的演員,自己的下場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
每天都在被劇組裡各種演員的經紀人催命一樣的追着,“哎呦陳導,再不開始我們家XXX的檔期就沒有了呀,您知道的,為了拍這部戲,我們可是推了那個火的要命的綜藝哦。”
陳初一邊兒拼命安撫,一邊拼命的開始面試,那陣仗快要趕上全國海選了,可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滿意的。
就在這個時候,肖易主動找了過來。
之前給他遞過的本子,但是當時商量的是讓他來演少帝,肖易看完劇本以後說本子不錯,可是需要他調整一下檔期,需要再商量一下,這期間就發生了崇山明一人單挑全桌,把所有人喝的暈頭轉向這件事,然後角色就落到了薛簡的手裡。
這事雖然是資方敲定的,但是陳初也沒怎麼反對,反而也覺得這大概是一步妙棋,而且薛簡,便宜,陳初也考慮到了性價比,于是遺憾的和肖易說了再見。
沒想到,聽說了這邊的事以後,肖易主動找了過來,提出由他來飾演雲筝。
薛簡還以為他會維持自己,隻啟用新人演員的原則,沒想到陳初幾乎是跑着找資方增加了預算,肖易的電話是上午10點打的,合同是11點簽的。
不過對手是誰好像都和薛簡沒有太大的關系,他從進組以後就不太和别人說話,無論是化妝的時候還是休息的時候,手裡的劇本都沒有放開的時候。
肖易來之前,其實就已經對薛簡略有耳聞,無非就那幾宗罪,綜藝裡犯蠢,把一個流量小生辛辛苦苦采的柿子摔了個稀巴爛,這件事是被罵得最狠的,那個流量小生的粉絲甚至還搞出了一些咯噔文學,例如,“柿子被摔爛的時候,你臉上也沒有生氣,隻是難過的肉眼可見,那時候你在想什麼呢,是一整個下午頂着太陽的辛苦白費了,還是孩子們沒有新衣服穿了。”
“薛簡真的不做人,那是所有的柿子啊,而且是要拿去給留守兒童換新衣服的柿子,就這麼沒有了,奶奶一年才種了那麼點兒,哥哥采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結果叫薛簡給摔了,你不會做綜藝就不要做,網友的乳腺不是乳腺嗎?”
還有當街抽煙事件,薛簡其實已經看到記者了,不過手裡的煙還是沒有要掐掉的意思,反而就那麼抽了一路,最後記者都看不慣了,提醒他不要再抽了,這是公共場合,結果薛簡來了一句,“犯法嗎?”
除了最經典的“院長是在雪地裡撿到的我。”還有不少其他的黑料,例如片場偷盒飯,拍完戲把戲服穿回家又灰溜溜的送回來之類的事,被冠以了内娛摳搜第一人,還有現代葛朗台的稱号。
肖易的團隊其實是不同意他參演的,不過肖易沒覺得有什麼。
薛簡被罵得最慘的時候,那些記者都快把他的底褲扒光了,結果也不就這麼幾件事嗎,他一不賭,二不嫖,三沒憑空造孩子,況且才24歲而已,是犯了什麼天條了,連和他合作都要覺得晦氣。
不過總有人在他耳根旁邊念,肖易難免被帶的有些跑偏,隻能來一句,我和他保持距離,不會讓他有機可乘,可以了嗎?
他經紀人氣的都快冒煙了,這是雙男主!你懂不懂什麼叫雙男主,是你想保持距離就能保持距離的嗎?
肖易,天真無邪版,擡頭問,“雙男主,怎麼了?”
經紀人卒,肖易進組。
進了組以後,他發現自己的操心根本就是多餘了,因為薛簡壓根就不怎麼理他。
不隻是他,薛簡全劇組都不怎麼理,平時無論是吃飯還是化妝的時候,都拿着他那個破破爛爛的劇本,嘴裡頭始終念念有詞,連陳初都被他卷到了,有時候還得求着他休息一會兒。
陳初覺得薛簡變得和前幾面都不太一樣,還旁敲側擊的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心理上的...不方便。
薛簡隻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解釋道:“姬月的性格和我本人差很多,我就一直保持入戲狀态...您覺得這樣不行嗎?”
這有什麼不行的,這太行了。
陳初直接發話,誰也不許有事沒事的和薛簡搭話,别耽誤他的薛老師入戲。
薛簡倒也是說到做到,什麼一秒入戲,他半秒都用不上,他隻要往那裡一站,就是姬月本月,清冷聖潔,遺世獨立,眉目微微一蹙起,便有天子的威嚴與慈悲。
陳初拍攝的時間裡,直接化身成了薛簡的馬屁精,後來都不敢和他大聲說話,每天都柔聲細語的,生怕驚了薛簡體内,姬月的靈魂。
趙嘉楓本來以為搶了薛簡的角色,還美了幾天,結果進組之前才知道男主換成了薛簡,他在家裡又哭又鬧,嚷嚷着不演了,死都不要給薛簡做配,結果被厲文謙罵了一頓,又隻能老老實實的進了組。
再看到趙嘉楓,薛簡恍如隔世
又想起來當時如果不是他,崇山明大概根本就不會那樣直球出擊,打了薛簡一個措手不及。
薛簡以前不信什麼緣分,什麼命定,現在有點信了。
這叫,隻要老天創意夠足,對家也能變紅娘。
這回趙嘉楓大概是覺得薛簡真的攀上了崇山明這條大船,不僅言語間客氣了許多,甚至對他的敵意也減輕了,有時候還過來好事的打聽一番,他最近和崇山明怎麼樣。
薛簡靜靜的望着他片刻,半晌道,“挺好的,等我們結婚的時候,你坐主桌。”
話是好話,就是聽起來陰測測的,和薛簡演的這個角色簡直是如出一轍,趙嘉楓感覺自己後背發涼,幹笑幾聲趕緊跑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趙嘉楓現在看薛簡就感覺有點瘆的慌,劇組的其他人也是這麼認為的。
總感覺薛簡平靜的眉眼下藏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和他演的角色似的。
姬月就是如此,故事的前期,他對雲筝簡直是好的不能再好,而雲筝卻始終守着君臣的禮法,一次随意的宴席,所有人都受天子的賞賜,與他同桌共食,隻有雲筝,沉默又堅決的表達着抗拒,隻身跪在階下,所有臣子都冷汗直流,畢竟姬月隻是看起來好說話而已。
然而直到最後,姬月隻是溫和一笑,“既不合雲卿的胃口,便另賜新菜,孤乏了,衆卿退下罷。”
他對雲筝明晃晃的偏寵與愛重,放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極度令人驚詫的。
而後直到故事的後半段才揭開天子為何會如此對待雲筝。
雲家是天下最大的氏族,天下世家無不以雲家馬首是瞻,連綿不絕的良田隻是雲家的跑馬場,層巒疊嶂的遠山,是雲家祖祖輩輩的私産。
如果國家富饒安定,百姓安居樂業,有此大族是天下之幸,然而紛争不停,四處起義叛亂,獨雲家與其他世家置身事,那便算不上什麼幸運了。
雲家不知是成了誰的眼中釘肉中刺,趁着雲家全族前往獵場之時,有人放火燒了山。
雲筝當時亦年少,他是雲家最出色的四少爺,他智多近妖,遠近聞名,然而親眼看着從小陪着他,視同親兄的玟璋為了保護他被火舌吞沒,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母親,叔伯,兄弟姐妹,接連不斷的倒下,曾經的少年就此便不在了。
他幸而生還,卻不敢暴露身份,藏在軍營裡,卻不肯入伍,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廢物,做些替人寫信讀信的營生苟延殘喘,文不成武不就的活着。
可是軍中嘩變,眼看着從小照顧他的老兵們一個一個的被刺死,雲筝忽而站出,繞過了叛軍的包圍圈,三進三出氏洲山,把叛軍耍的團團轉,最後奪回了大本營。
事了後,又拒絕了入京受勳,把所有功勞都讓給了别人,繼續做一個混吃等死的廢物。
直到軍營中來了一個夥夫,他長得俊秀,隔三差五的說自己的被子被水泡了,要借他的床一宿,後來竟也開始不再找理由,就這麼與雲筝同吃同住。
二人切磋棋技,那夥夫竟與他不相上下,有時還能勝他半子。
雲筝有時會陷入夢魇,夢到年少時的那場大火,玟璋被燒的太慘烈,他此生都難以忘懷。
他就用自己的身體,擋着逼近的火線,一面讓雲筝快走,一面又疼到面容扭曲,雲筝幾乎每隔幾日都會夢到,玟璋在向他喊痛。
每每驚醒時,夥夫都在一旁,備好幹爽的帕子和一壺溫茶,等着他坐起身來。
雲筝不是沒想過他的身份不簡單,也不是沒猜過他的目的,然而等到他的身份被揭開時,雲筝還是憤怒到難以名狀,夥夫竟然是姬月。
雲筝提起了劍來,劍刃指着姬月的胸口,語氣沉沉的喊,陛下。
今日拍的便是這一場戲了。
觀衆大概會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覺得雲筝不識好歹,人家少帝對他都多好了,可是當劇情繼續下去,便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此刻,肖易收回了手中的劍,他走上前,将劍柄調轉了方向,塞入了薛簡的手中,他的語氣嘲弄又無力。
“殺世家,陛下俯仰無愧,殺我,是否也心安理得?”
誰能想到,雲家慘案,正是姬月一手造就。
雲家覆滅,良田萬頃歸還于民,累世财富充盈國庫,世家瓦解,權利收攏,搖搖欲墜的山河懸在崖邊,又向上攀了半臂。
姬月隻是微微的露出了些驚訝來,很快又恢複了平素的神态,薛簡垂下眸,再擡眼時,整個人的氣質就完全的變了樣。
他踱着步子一步步的向雲筝邁近,緩而輕的歎道:“孤為定天下,雲家,固當烹。”
“但是雲卿,孤不殺你,孤要你做天子臣。”
這句話說出來之前,連陳初也不知道該怎麼演才最合适。
畢竟他殺了雲筝的全家在先,隐瞞身份與他同吃同住,以友人相稱在後,很難就那麼信誓旦旦的将這句聽起來有些“無恥”的話說出口。
然而若是帶上了半分的懇求或者愧疚,那姬月這個人物就立不住了。
薛簡是怎麼演的,虧欠有,但并無愧疚,懇切有,但并無懇求。
他的語氣很淡然,就如同一切都本該如此,又仿佛他才是那個最無能為力的人。
“好,卡。”
陳初興奮的不得了,薛簡的演技遠超他的想象,他簡直是天生就該吃這碗飯!
拍完這一場,燈光出了些問題,燈光師在一旁調試着設備,薛簡似乎終于感覺疲憊了,他靠在折疊椅上,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低頭看着手機,劃上去又劃下來,看起來忙的要命,頁面其實隻停留在那一個内容上。
肖易是無意間看到的。
他請全劇組的人喝奶茶,照例給薛簡拿了兩杯,卻不小心瞥到了他反反複複點開又關掉的内容。
崇山明的殺青微博。
中規中矩的鮮花,蛋糕,和全劇組的大合照。
肖易随口打趣,“這條我看了,合照裡還有你呢,崇老師還真是面面俱到。”
薛簡愣了一下,低下頭放大照片看了幾眼,經過肖易提醒才發現,這張照片不是今天拍的。
這是薛簡離開前的合照。
也許隻是這一張的人更全,不代表什麼。
薛簡立刻在心裡這樣想,但是思緒卻越飛越遠。
他難得連奶茶都顧不上喝了,就那麼捧着手機不停的猶豫着。
直到燈光已經修好了,導演張羅着繼續拍,薛簡才閉上眼,把對話框裡的句子發了出去。
“哥哥,殺青快樂。”
薛簡其實是想打崇哥的,但是最後又删了,改成了那個粘膩的疊詞。
他就這麼一點點私心,也就這麼一點點的勇氣。
但凡崇山明不回他,或者說一句,還是别叫我哥哥了,薛簡都不知道自己會如何。
他冒着讓自己碎掉的風險,隻是想和他講一句話。
燈光道具鏡頭都到位了,對話框的那頭卻遲遲沒有回應。
大概是忙,在吃殺青宴,沒有時間看手機。
薛簡自顧自的找補着,替他找理由,或者說,是在幫自己找個理由。
但是崇山明一直都沒有回。
又拍了一場戲,中途休息的時候,看到那兩杯奶茶,薛簡左手一杯,右手一杯,左右開弓的暴風吸入,喝到最後直接把兩個吸管都插進了嘴裡,同時吸,沒多長時間,奶茶就見了底。
他平時都是這麼喝奶茶的,大家都已經習慣了,肖易卻不管看多少次都覺得目瞪口呆。
身側忽然投下了一道陰影,薛簡轉過頭,肖易坐到了他旁邊的椅子上,朝着他擡起了手。
“我這裡還有。”
他将兩杯滿料的奶茶放在了桌子上,輕聲細語道:“慢慢喝。”
薛簡後背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太違和了,誰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