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克裡斯應着金遊絢，手上的動作卻是輕松把箱子從床底帶了出來。

“謝謝。”金遊絢朝他道謝後，打開箱子。

箱子裡面放置了幾套和尚的三衣，但明顯這幾套三衣的尺寸完全不是讓申屠這個十來歲的孩子穿的，這些都是成年人尺寸的衣服。

“為什麼申屠的屋子裡會有成年人尺寸的衣服。。。”金遊絢頓了幾秒，聯想到自從他們來到這裡後，每天都能看到申屠往護城寺裡跑，又想到他每天都有一段時間是外出的，外出完又會回寺裡坐着不動。

牆雕上隻顯示了僧人們給百姓食物和水，但是沒有提到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是從何而來的。

寺廟裡的食物該不會都是申屠運來的？但是他一個人怎麼運送數量如此龐大的食物入寺呢？

金遊絢不知道這會不會和申屠眼中看到的人事物有關，但她推測，或許僧人中有和申屠關系親近的人，或許有一位，或許不止一位，他可能是申屠的朋友或者親人。她覺得是親人的可能性更大。

“發現了什麼？”克裡斯恢複了雙手抱臂的姿勢。

“申屠有親人在寺廟裡，可能是他的哥哥，可能是他的父親，亦或者其他有親戚關系的人。他之所以每天都要出去寺廟一趟，是因為寺廟裡的食物都是他運送的。但是他一個小孩，應該沒法運送這些數量龐大的食物才對。”金遊絢食指抵住下巴摩挲了幾下，又放下手，轉身翻找賬本。

“如果他真的每天運送食物進寺廟的話，也就是說寺廟不止正門那一扇門，後頭的門是在正殿之外的地方，而他運送食物走的是後門。正殿之外的别處都有紙紮人的行動，當時夏至和康雪怡和我說過紙紮人會攻擊人後，我們都沒有往那邊去。”

“如果我前面的猜測屬實，那麼這裡肯定會有類似賬本的東西才對。不過我有一點疑惑的是，為什麼他運送食物非得從後門走，運送完食物又從前門進。”金遊絢覺得這點很迷，運送食物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麼做真的很奇怪。

“這裡的人都是封建迷信的人。”克裡斯看着金遊絢忙碌的背影，再加上聽了她的推測，他覺得有點意思：“他們不信醫生，但是信神明。”

“這樣的後果隻有一點，醫生沒法幫助他們，因為他們所有人都擠破腦袋想進寺廟求神明庇護，醫生相救，他們都不會當一回事。”克裡斯說到這，金遊絢幾乎已經明白大半了。

“看醫生要錢，開藥要錢，傳染病影響的不隻是人的健康，對整座城的經濟都有一定影響，生病的人無心耕種，一心求佛，所以整座城的人都不願意花那個錢找他們覺得沒用的醫生。因此病情越來越嚴重。”金遊絢醒悟，她翻找賬本的動作加快。

“也就是說，申屠運送的肯定不隻是食物！如果他運送的東西裡包括藥材的話，這又怎麼說呢？為什麼運送藥材也要避開衆人耳目呢？”

“聽說信仰對人類的影響很重要。一群迷信的瘋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如果他們知道自己信仰的神其實無法救助他們，能救助他們的是民間的醫生和醫生的藥材，你覺得在得傳染病的情況下，他們會做什麼？”克裡斯聲音裡帶着些嘲諷，他非常不屑這些城裡的人，語氣裡也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惡意報複，殺害從事佛道工作者，掠奪寺裡财物都有可能。”金遊絢不敢去想那個後果。古代人的思想是不能用現代人的思想去評判估測的。

“而且，如果醫生的藥他們吃了也沒法恢複的話。。。”金遊絢想到，醫生也可能被打壓報複。

她終于翻找到了賬本，賬本上記錄着食物的銀兩花費，還有各類藥物的銀兩花費。從賬本上可以看到，城裡的醫師都沒有坐視不理，他們全都在想辦法解決這場傳染病。因為從賬本的記錄上她能看到，這些各類藥材都配了不同藥方，出自不同醫棺。

甚至，寺廟即将承擔不起這筆支出。

但是想讓民衆為他們不相信的東西買單，又是不可能的事。因為目前沒有肉眼可見的證據證明，他們吃了藥病就能好，吃了藥就不會死。吃藥不是一次性的事，是持續開銷。去求神明保佑的又大多是身無分文的百姓，他們消費不起。

“得去找申屠問個清楚。我不明白，如果是需要藥材，那這座城的政府呢？政府在幹什麼？還有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皇帝不管這些嗎？”金遊絢皺着眉，放下賬本，走到茶桌邊坐下。

“他應該快回來了。”克裡斯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他不共情，也沒什麼話可說。

不過這是當然的，畢竟這些事情和他們确實沒關系，他們隻是個局外人。

金遊絢剛剛下意識想改變點什麼，但她又想到了那本手賬上開頭寫的話——

“首先，如果你是頻道裡的新人，你隻需要注意一點：不要試圖改變它們的未來。”

“這些都是它們的事情，是已經發生完畢的事情，不是現在進行時，謹記。”

她立刻收回了自己想要改變什麼的想法。

同時另一個她無法理解的問題也盤繞在她心頭。

為什麼怪核裡會把這些過去的事情當成“頻道”記錄到這個世界裡？

太詭異了，這就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在二十四小時監控着某處地方一樣。

/

申屠發現家裡的門被破壞後，馬上跑到門口，看到的就是兩個在他屋子裡的人。

“誰讓你們進來的？！”申屠想沖進去把人拽出去，但想到自己胳膊的情況後又立刻停下了。

他現在很生氣眼前兩個人擅自闖進了他的家裡，而且把他家的門弄壞了，但他沒有踏進去一步。

“抱歉，我們擅自闖進了你的家裡。我們現在出來。”金遊絢很心虛，她連忙往外走，避開那些綠泡泡，克裡斯也跟在她身後往外頭去，申屠一直和他們保持着一段距離。

“你們為什麼要擅自闖進我的家？”申屠臉色很臭，說話語氣也很沖。

“我闖的。”克裡斯看着申屠，想到剛剛金遊絢說的‘冒犯’，他又補充了一句：“冒犯了。”

“。。。知道冒犯你們還這樣做！你為什麼要帶她幹這種事情！”申屠簡直被氣無語了，尤其是這個個子高的男人，他覺得最奇怪的人就是他。

他給他帶來的感覺奇怪又熟悉，這暫且不說，他居然還能找到他家的位置，難不成這個男人一直在跟蹤他嗎？！

克裡斯聽到他這樣問了，偏頭看向金遊絢。

金遊絢見他的動作，有一瞬的恍惚：他這是讓我問話的意思？

“我翻看了你屋子裡的賬本。我知道我這樣做是不對的，抱歉！”金遊絢再一次道歉，見申屠臉色更差了，但他沒有打斷她，于是她繼續接話：“寺廟的香火錢已經快無法供給患者食物和藥了，為什麼這裡的政府不管這些呢？你們國家皇室的人不知道這些事情嗎？”

雖然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可能不知道這些事，但還是先問問看吧，頻道一這裡隻有他一個他們可以交流的人了。

“。。。你先回答我，你們為什麼要闖進我的家裡？”申屠用剛剛金遊絢說話的時間打量了一下他們身上，他們應該沒有偷大型物件，但是小東西就不知道有沒有被帶走了。

“我們沒有偷東西，我需要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得到離開這裡的線索，所以我們擅自闖進來了，抱歉。”第三次道歉了。

“是我闖的。”克裡斯又一次強調。

“我知道是你！闖進别人家裡還一遍遍強調是你闖的有什麼意義嗎？！正常人都不會像你們這樣做這種事！本來你們的打扮就奇怪，說的話也奇怪，你們還。。。！”但就算是發火也改變不了他們已經闖完他家、該看的東西也看完的事實。

申屠突然感到無力感在快速卷噬他的身體，他大喘着氣，身體靠在後面的樹上。

他稍微冷靜了一些後，才無力地蹲到地上，垂頭，沒看他們。

金遊絢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正想說些什麼安慰人的話，申屠低落的聲音從他唇齒中擠出：“三天後，士兵們可能會抵達并清理這裡。”

金遊絢一愣，連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焦急：“可是他們都沒有試過救人，為什麼——”

“可能因為我們這座城很小？可能國庫虧空了，覺得救小城沒有意義所以放棄了？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後者吧。救人要付出的代價比不救要高得多，還可能做無用功，所以這裡就這樣了。”他無力地說着這些讓人絕望的話，身上的憤怒也全無，隻餘寂靜。

“城裡人都不知道這個消息對嗎？”金遊絢問道。不過一座得了傳染病的小城最後會落得這麼個下場貌似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知道，但護城寺的僧人們知道。你剛剛說的什麼政府，如果你說的是官府，官大的已經跑了，官小的我不清楚。”申屠說話的聲音慢慢被絕望翻湧：“現在城裡的人不讓放行，但城外的人可以進城。我不知道朝廷知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們的聲音傳不出去外面。”

“所以那天，你聽到我們是外來的人之後，沒有讓我們快點離開，也有這個原因嗎？”

“你們的穿着打扮看起來就不像是用正常方式進來的人，不過就算離開，你們也應該不是用正常方式離開。”申屠能想到這點，對于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已經是過分聰明了。

“已經有人嘗試逃出這裡，但全都在城牆内外被殺了，沒有一個活着離開。”申屠連哭都哭不出來。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了，他也不理解這些事情的邏輯。

外面的人也害怕這裡的傳染病，他們都不想受這座城的牽連。甯可城裡的人死光，也沒想過救援。

金遊絢無言以對。在她成長、出生的城市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不可抗力的自然災害。傳染病即使有，國家和人民也會想解決政策。

她看不到申屠眼裡的世界，但能感覺到他的無力。

金遊絢想去拉他起來，結果申屠身體往旁邊撤：“别過來。”

連克裡斯也上前一步擋住了她：“别過去。”

一時半會金遊絢腦子還沒轉過來，申屠已經解開束袖，把胳膊暴露在空氣中了。

原本，早上隻有一隻塊狀物的胳膊，現在塊狀物已經密密麻麻遍布在他那條手臂上了。

申屠貌似把得傳染病看作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了，他擡眼，眼睛看向她：“怎麼那種表情？我又不是神，當然會被傳染。”

那表情，太理所當然了。

金遊絢說話都帶了些幹澀的痛，她嘴巴張了幾秒，隻問出了一句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話：“隻能等死了嗎？”

申屠沒再看她，扶着身後的樹慢慢起身：“或許吧，這座城就這樣了。”

“既然你已經知道這裡的事情了，那就趁早走。”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重新束袖：“這世上本就沒什麼神，被奉為‘信仰’的，不過是做了偉大事情的人而已。”

沒法被傳達出去的求救，被埋沒在這片即将化為廢墟的城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