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石煴。
時間還早得很,我确信。我也知道,現在我應該睡覺,應該養足精神,為了太陽升起後的,今天。
可是,不行,我做不到。我現在好興奮,好激動,我的大腦時不時地命令我笑出來,我的眼皮閉不上,眼珠子在裡面不安分地打轉,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我透過窗子,看向窗外,月亮彎彎的,白晃晃的,天空則黑乎乎的,比奶奶熬的醬汁還要黑,它那麼大,又黑得那麼濃,像是要将明月吞沒。
我今天可以去讀高中了。
那個時候,我已經十七歲了,再過一個多月,我就滿十八了。
我家裡好窮啊。
在我的記憶裡,從來沒有出現過媽媽爸爸的身影,奶奶說,他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為我打工掙錢,奶奶說,他們很牽挂我,他們每年都會給我寄一筆錢。我信。
我就和奶奶,住在那個陽光照不到的、小小矮矮的房子裡。
初中還沒讀完,我不想讀了,确切地說,我不敢讀了,我對奶奶說,我辍學去打工吧,上學對我沒什麼用,還那麼貴,我打幾年工,我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奶奶眼淚就掉了下來,吼我罵我,要打我,最後巴掌落在了桌子上。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她,像是我家燒到底的蠟燭,突然爆發出很亮的光,我很怕她下一秒就要熄滅。後來,我沒再提了。
但是讀高中,怎麼可能呢。
我們村都沒有幾個讀完高中的,況且,我家裡那麼窮啊。
但我們還是湊足了學費,在我十七歲那年。
簡直像夢一樣。
我因此,一晚上沒睡實。
奶奶醒了。她摸摸索索地穿好了衣服,蹑手蹑腳地下了床,我聽到了火焰燃燒時的聲響,鍋鏟相擊的聲音很輕。
天邊已經泛白了,白裡有灰,還有紅,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黎明。
我閉好了眼睛,等她叫醒我。
我好高興。
怎麼辦?我的上衣有點短,袖子都碰不到腕骨,我的褲子太長了,卷得也不知道好不好,鞋子還沒洗幹淨,泥土滲進去,洇開來,我覺得應該不好看,我的頭發剪成什麼樣了,同學們會不會笑話我。
我對奶奶說了再見,出門了。
我們還買不起自行車,學校離我家很遠,我清晨要走兩小時的路去上學,夜晚要走兩小時的路回家,然後寫作業到深夜,每天都要這樣。
清晨的風涼涼的,裹着我的步伐,腳下的地越走越結實,也越走越寬闊,房屋漸漸多起來了,世界也開始變得喧嚣,小青樹也駝起了太陽。街上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店主人響亮地拉開卷門,展示着琳琅新奇的商品,道旁的蒸籠裡冒出熱氣,包子的香味直往鼻中鑽。
我有些饞,早上匆匆灌的米湯根本不頂餓,可我兜裡空空,也不敢停,我不清楚時間,生怕第一天上課就遲到了。
我走了幾步,看見人家店裡擺的鐘,我踮起腳,伸着脖子,将視線盡可能拉長,偷偷地去瞧時間。幸好,還早着呢。
我心裡偷樂,眼睛一轉,卻瞥見老闆正擰着眉,戒備地盯着我。我吓了一跳,臉頰登時就發了燙,小步跑了。
學校裡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不見。我跑到教室,看着整齊幹淨的桌椅,卻緊張了。我捏緊了書包,整個人像被煮熟了,後背麻麻地滾過電流,耳邊隻聽得心髒響亮的撞擊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這麼僵在了門口。
不知過了多久,一張臉探到我面前。我吓得後退一大步,眨了眨眼。
面前是個年輕小夥子,比我高了一個頭,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襯衫和黑褲子,頭發剪得很闆正,五官都長得剛剛好,濃眉大眼的,又陽光,又儒雅,像是從書裡、從墨裡走出來的。
心跳忽然就快了起來,和以前跳動的感覺,不一樣,這一次,心髒像是在水裡跳,水裡加了蜂蜜,它跳得很快,但也跳得很輕柔,隐秘地震顫着,聲音卻振聾發聩,牽引着四肢百骸都不得安甯。
他張着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愣了,片刻,撓了撓頭,又拉了拉衣服,又張嘴要說話,卻握拳抵着唇,輕咳了一聲,然後對我一笑,牙齒很潔白,也很整齊:“是石煴嗎?新同學……歡迎你,你來的可真早,比老師還要早呢,呃……我叫童繭心,是你的班主任。老遠就看見你站在門口,怎麼傻愣着不進去,跟我進來吧……你先坐在最後一排的這個位子,好不好?月考完就會重新排位子的。你先跟班上的同學熟悉熟悉……課本,已經備好了,很快我就拿過來……我們課已經上了一段時間了,你會不會跟不上?你可以先看看課本,如果有什麼不會的,可以問同學和老師,也可以來問我……童老師學的那些知識,應該還沒完全還給母校。”他憨憨一笑,拍拍我的腦袋。
他說話很溫柔,像一片羽毛,輕飄飄的,癢酥酥的,拂過耳畔。
我緊張極了,抱緊了書包,覺得心兒肝兒都在顫,臉頰好燙,肯定紅得很,隻會一個勁兒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