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倏然間,一道清澈少年音響在了鬼宅中。
便如按下暫停鍵,衆弟子紛紛停下了動作與言讨,仰起腦袋,為這道聲音聚攏去最大的關注。
绾绾的沖動與思緒同樣被打破,她瞬間收了手心魂力,發覺弟子們奇怪的反應,跟着仰首望了過去。
他們聚集在鬼宅最為空曠的庭院中,槐花枝條層層垂落,夜風裡蕩起素美柔波。
卻見少年一襲白底輕墨煙波紋妝緞,屈膝坐靠槐花枝。
“今夜已在此耽擱甚久,諸位昆吾宗道友,可願容我斷上一斷?”
話音甫落,容北濋的身影也從槐花樹上翩然落下,分明并非詢問,而是告知。
少年身量颀長,烏發半披,帶落了少許槐花瓣停在肩頭,鶴翼嵌紅玉冠高束長馬尾,腕臂利落的線條被白底暗紋織紅錦緞束袖一展無遺。
绾绾見他走入人群為他分開的“道”,看清了他白淨到雙唇鮮紅如血的容顔。
眉目清透似明鏡,廓朗鼻高,标準的一張美人臉,卻是濃郁少年氣中和了美人氣,讓人見着他便如沐三月春陽。
他神态漫不經心,身姿卻優雅清貴,眼角眉梢似有似無溢出一絲疏離,像一隻高貴的、優美的、絕不讓觸碰雪白翎羽的白鶴仙。
人群中,離霜言壓下了心中翻湧。
她望着這位今夜恰與他們同行的昆吾宗客卿,丹唇盈上真切的笑意:“……一隻百年惡鬼附身罷了,容少主若願意襄助,自然無人不信服,那便,勞容少主一觀了。”
容北濋朝離霜言微一颔首,旋即停在了绾绾面前,他修長的眼梢銜着散漫凝睇而來,一雙淺瞳在暗夜裡留下了反射澹月的微光。
他看任他看,绾绾自巋然不動。
然而心裡有多緊繃,隻有绾绾自己知道。
“離绾姑娘。”容北濋薄唇輕啟,“可否讓我觸你眉心?”
深感此人站在面前帶來的強大壓迫力,绾绾哪裡還能說出一聲“不”?
何況,绾绾也不是傻的,離霜言都對這少年畢恭畢敬了,說明此人肯定也不是現在的她能招惹起的。
绾绾以緘默表示了應可,做好了一旦事情走向不對、立即嘗試控制這位容少主的準備。
但容北濋隻是伸出食指,輕輕點上了绾绾眉心的發絲,一觸即離。
圍觀弟子各個全神貫注,都想看出容北濋在這一指裡用到的手段,體面的話術叫做漲見識,俗氣一點就是我也學學。
可容北濋已經收回了手,他們卻是一無所獲。
在場衆多煉氣境至築基境的弟子中,僅绾绾一人明白适才發生了什麼……
容北濋的确用到了術法,那是一種超越绾绾認知的神奇能量。
绾绾以為,自己多半會被這道術法拆穿了。
可幾乎是她應激挪動指尖的瞬間,她感到自己與肉身尚無完全相融的靈魂,被這道術法牢牢封固!
绾绾愣在了那裡,像一個僞造身份證卻被警察識破的在逃嫌疑人,一動不敢動。
她面前的容北濋卻已然回身。
“離绾無異,如假包換。”容北濋環視衆弟子,薄唇微牽,化作一個輕然的笑,“夜已深,諸位可散了。”
沒有人再有異議。
也無人敢對這位容少主提出異議。
昆吾宗乃五洲第一仙門,于中洲可比仙首之尊。
可遍及東、殷、中、瓊、綏五洲,上三宗、下六宗、乃至千門萬業所有小宗,無一不瞻崇臣服一隐世之地。
那就是金相小疊山。
容北濋不是别人,正是金相小疊山妄淵山主的關門弟子,亦是唯一弟子。
任由在場某些人多麼不甘,這場由某種目的而引發的人鬼風波,終究到此為止。
至于是誰牽頭引起的這場風波,風波既然已成誤會,是否又該賠禮道歉,衆弟子離開槐林鬼宅陸續下山,卻是沒有人提及一毫。
這是一場誤會沒錯,可離绾仍舊是那個品行卑劣的真千金,他們做不到和這樣一個人緻歉。
容北濋離開之時,回頭看了绾绾一眼。
眼中深邃恍如一瞬息,再多的,绾绾便沒有捕捉到了。
*
臨近亥時,淮城客棧。
绾绾研究了一番身上的衣物與配飾,總算踏踏實實把自己脫了個幹淨。
她将四處青紫的身體埋入客棧提供的大浴桶裡,鼓起腮幫,将飄浮的花瓣吹散在眼前。
呼——呼——
粉紅花瓣順水推走,濺開波紋一圈一圈,像極了绾绾直到此刻還留在心頭的恍惚。
是的,恍惚,她能不恍惚嗎?
绾绾絕對相信,如果今夜穿越到離绾身上的,不是她這位魂咒界第一娃圈大佬,肯定接不住這一波三折的危機。
她連原身的記憶都沒有,卻要陪這些人類在深夜鬼宅裡玩“全員惡人”的心機,這根本就是欺負娃,哦,欺負人嘛。
沒錯,依绾绾初步判斷,最後那位幫助了她的容少主,也不是什麼好人。
绾绾可還記得呢,那位似乎地位非凡的容少主在離開鬼宅之前,曾經深深朝她看了一眼,明擺着告訴她——這件事情還沒完。
她不是離绾,容北濋一眼就給看出來了。
可容北濋非但沒有在昆吾宗弟子面前拆穿她,還大喇喇地為她封固了靈魂與肉身……
哼,人類有句話說的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這絕對是趕走了狼,又碰上一頭更厲害的虎了!
绾绾在浴桶裡思來想去,覺得還是盡快将靈魂與肉身徹底融合,才是為今之計。
少女蠟黃的臉頰被熱意蒸騰得泛紅,瘦削後背緩緩後退靠上了浴桶。
她阖目凝神,吸食入體的魂精開始逐步消化,魂識亦沉入一片深袤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