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襦裙的雙垂髻少女磨着墨,她大眼小嘴,鼻柱微塌,頗有番好脾氣的嬌憨氣。
此時探頭探腦地:“娘子還沒寫完嗎?都已經寫了一天了。”
“能看懂嗎?”孟書韻氣定神閑地攤開信紙,随便這小丫頭看。
“唔我看看。”少女眯起眼探頭探腦,“娘…嗯,月…嗯,家?”
這就是孟書韻讓這小丫頭過來磨墨的原因,她現在剛認全了十個數字,正在學個十百千,她寫個什麼她都看不懂。
“韻娘不日至外祖家。”
“那是‘日’字啊。”小丫頭邊說邊拿手指在桌子上比劃,眨眨眼才反應過來了什麼,“娘子要去秦公家嗎?”
“對。”孟書韻合上硬黃信紙,“這封信幫我給吳管家寄去給閩越。”
孟書韻這一世的阿娘秦昭阙早逝,雖然存在感不強,但她的家族秦家卻是大靖中原出了名的書香門第。
外族秦公一手創辦中原三大書院之一的奉元書院,桃李滿天下。因秦昭阙是他最小的女兒,自秦昭阙去世後,一直對孟書澤和孟書韻疼愛有加。
“哦哦。”小丫頭雙手接過,“娘子,這次可不可以帶我去呀?”
娘子每過個一兩年便會去渭城小住一段時間,曾與娘子同行的府中阿姊都說那裡風土特别,還能看到秦宮殘垣,她一直因為太小了去不了,她現在已過總角總能去了吧。
“不能哦。”孟書韻指尖點着桌面,折起另一封信:“這封送去給渭城秦家。”
小丫頭怏怏地接過,雙垂髻都要耷拉下來了:“府中阿姊都去過了,什麼時候能輪到我呀。”
“讓我帶去,得先識得一百個字。”孟書韻逗她,“不過你阿姊們這次也不去。”
“阿姊們都不去嗎?”小丫頭臉上出現了空白。
“我和冀州知府家六娘有約,此番她年後歸家,我與他們前去冀州,再往渭城。”
這事不隻小姑娘茫然,她之前說與管家聽時,管家更是瞠目結舌。
“這、這可如何使得。”管家迷惑不解,“婢女也不帶嗎?這哪行。”
孟書韻這也是沒辦法了,她與冀州知府家的六娘僅僅打過幾個照面,冀州與渭城一個在北,一個在西北,算不上順路,但卻是她能找到唯一最快要舉家搬遷上任的命官女眷。
流放一行走遠了她不一定認路,看黎恪的樣子她真的怕他折在路上了。
況且······再猶豫就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抛下一切沖出來了。
當然,她要與冀州知府六娘同行一事,六娘本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孟書韻也不需要她知道,這隻不過是個搪塞孟緻堯孟書澤和管家他們的借口。
她寫了兩封信,給孟緻堯的中寫着她将去渭城尋阿翁玩,寫給秦公的信中是問安。
感謝古代通訊極不發達,這麼一個來回,隻要孟緻堯與孟書澤不回京,穩上一年不成問題。
“這也未免太突然了。”管家阻攔,“明日便要出發,不若先與将軍通傳後再下定論。”
“那等阿耶的消息來了,六娘都到冀州了。”孟書韻滿面的無所謂,“黎世子退親後我便一直無暇他顧,好不容易塵埃落定,我隻不過是想去找外族散散心罷了。”
“那不若先與秦公去封信?”管家猶豫,這事總覺得有些不妥。
“放心吧。”孟書韻揮揮手,一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讨論的模樣。
她可是為了做戲做全套,找了幾個流民扮成知府家小厮來演戲。
這計劃漏洞百出,主要打大将軍府中人一個措手不及,如若說的多了她不定哪句話就露餡了。
幸好大将軍府向來是孟書韻的一言堂,管家多覺不妥,但是是去尋秦公,他又沒什麼可多置喙的。
孟書韻和他再三保證隔兩旬一定會寄回封信,隻是直到勉勉強強應下時他都覺得哪裡有些古怪。
孟書韻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一刻不停地想要拾掇清大将軍府的待辦事項,本來想着都是些瑣碎事,結果天亮幹到天黑,還留下一堆當下處理不了又确實是個事的事項。
比如孟緻堯想要在庭院圈一片花庭,什麼位置、種什麼、怎麼種始終決定不了,孟書韻就命管家請了江南的花鳥匠上門。這花孟書韻原想明年在他們回來前種起來,于是他們前腳一走,花鳥匠後腳就想請上來,可他現在還未到汴京,孟書韻就要離京了。
她思來想去,幹脆一推,管家惶惶接下一堆原本應由家中主人做決定的事。
于是黎恪流放過了才不過兩日,孟書韻在第三日天未亮時便打包了自己的衣物針線,又從孟緻堯屋内找出的的藥丸藥粉、從孟書澤衣櫃中翻出的兩件厚襖子,收拾了自己這些年手上方便帶的銀錢交子和首飾,打包了兩件缺胯袍。
讓自己找的小厮假裝冀州知府的馬車接她出府,不遠不近地跟着那知府六娘的馬車出了汴京城。
流民扮高門小厮實在勉強,孟書韻都替他們捏把汗,生怕管家多問幾句,草草上了馬車就讓他們趕忙抹黑駕馬走人,那打馬技術颠得她隔夜飯都要留不住。
一出了汴京城到了郊野,她就換了匹馬,随手買了頂藤席制成的幂笠,給那幾個扮小厮的流民幾錠銀子,命他們去其他地方讨生活,三年内勿要再出現在汴京。
最終她迎着晨露,牽着缰繩走出汴京城大門時,都覺得恍如夢寐。
不僅僅是她就這麼跑出來了,更是十六年前穿越到大靖汴京的日子太快,她早來的鄉愁告訴自己還沒來得及好好過活,便得離開。
她心裡清楚得很,說是能拖孟緻堯一年,可她這一行若是平安去了漠北,怕是難見到他們了。
等他們發現一個世家女冒天下之大不韪,追着一個流人跑去漠北,以孟緻堯和孟書澤有軍令在身不能無故離營的規矩,除了将她除名便沒什麼可做的了。
這麼想着,越發可惜他們在耶倆出征前沒吃上的那頓團圓飯。
她不太熟練地回想着小時候孟緻堯帶她跑馬的記憶,騎着馬在城門口打了幾個彎才控制住馬頭。
在城門下最後看了眼那幼時常爬上眺望遠方的城樓,多年過去,她好像還能看到還沒蓄起山羊胡的孟緻堯一手抱着她,一手牽着人嫌狗厭小蘿蔔頭似的孟書澤,登上樓頂,給他們指點大靖的大好河山。
孟書韻不願再多看,雙腿夾緊了馬,背朝京城向北往黎恪的方向奔去。
大靖律法,流人一行一日需得走五十裡路,流放前後會有快馬前往目的地,根據日行五十裡算預計要到達的日期,如有逾期不隻流人,連押解官都要受罰。
這個對精神和□□的雙重折磨的過程,讓很多流人走着走着就折在了路上,最後隻有不到三成能活下來到漠北。
黎恪兩天半下來她估計着也得有一百二十裡打底。
大靖設有驿站,三十到五十裡就一個,三十多人的流放隊伍人數不多,但對來往的旅人來說還是很顯眼的。若是沿着官道讓孟書韻盲找,怕隻是三十多公裡她就得暈。
她一路看着雕版印刷出的地圖,問着驿站過去。
隻是沿着官道走過來,她看到了和京城完全不一樣的景象,離京城越遠越開始三三兩兩浮現流民,甚至還有衣不蔽體、不辨男女的屍首以扭曲的姿勢躺在官道中央。
她作為貴女很少出門,平民百姓中的女子忙于生計,卻是常出門的。
然而她雖戴着藤席幂笠,但還是因一看就不菲的綢緞而受到了注視,她隻好在第一個驿站就買了身灰褐的麻袍。
換衣服時那驿卒還強買強賣,她開了間房才行。
穿上麻袍後看的人倒是少了許多,就是這具身體嬌生慣養不太習慣,總覺得蟄得皮膚刺癢刺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