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望也是種交流語言,隻是不同情緒下的對視會産生不同的磁場。傅之揚看向我,眨眼的頻率變高。
她好像無法做到在靜聲的空間中耐心觀察。
我開始了自己的開場白。
“傅之揚,評估開始之前希望你可以信任我,今晚所有的對話都建立在你的心理安全範圍之内,如果感覺到任何的緊張或者恐懼,你可以及時打斷這場對話,我們随時都可以停下。”
這是所有醫生都會有客套開場白。
傅之揚沒有回答。
“失眠嗎?”
“偶爾吧。”
“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某些特定情景會有閃回片段嗎?”
傅之揚搖頭。
建立信任和被支持是評估和治療的前提,很顯然傅之揚閉嘴不談換成動作,是不信任我的表現。
我沒有着急,“你看着我緊張的話,可以把眼閉上。”
傅之揚立馬閉上了眼。
我起身關了客廳的燈,開了她身旁的一站盞閱讀燈,調成了中性色調,坐下後又等了一會,等她在周遭黑暗中沉靜下來。
“今天坐船開心嗎?”
一個和流程對話毫無幹系的提問,傅之揚下意識又把眼睛睜開,防備的看向我,“這是新的評估手段?”
我點頭,“對啊。”
傅之揚提前準備好的答案沒有用上,她有些生氣,“以前醫生從來不會問我這些問題。”
我笑笑,用手捂住她的眼睛,“閉上眼。”
傅之揚又順從地阖眼。
“開心嗎?”
“一般。”
“晚飯好吃嗎?”
“一般….越來越覺得東食堂不如西食堂了。”
我放輕了聲音,不想打攪思緒,讓那些被真假籠罩起來答案慢慢暴露,模拟潮汐席卷而來,沖刷掉沙灘上尖銳的顆粒。
“你們今天船上有幾個人。”
傅之揚輕歪腦袋,仔細思考,“大概有七八個吧。”
“具體點。”
我知道她正在追溯記憶的橫線,捕捉圖像裡的畫面,看清每一張模糊的臉,她甚至會産生在大海上的搖晃感,她的腿會恢複如初,邁開步子從船艙而出,一小步一小步的往甲闆走,隻是她無法聞到腥臭,更感受不到海風,随後她會清楚的告知我,“有五個人。”
我及時地插入了詢問,“看到海會害怕嗎?”
傅之揚停頓,眉頭緊皺,我可以把這種表情的産生打包放進兩個行為标簽裡,#她在思考如何回避 #她的情緒出現了。
她想了半天回答我一個,“不會。”
其實沒有評估下去的必要了。
“傅之揚。”我用手撫過她肩膀,輕輕拍動喚醒回溯。
她眼睛眯了一條縫,還不适應頭頂這束中性光的刺激,她看着我慢吞吞又補了一句,“你為什麼問我會不會害怕,我潛水員當然害怕,我在水裡又不會呼吸。”
她急忙說了一連串,像是要把反遲鈍的思緒怪給我的提問。
我還是對她心軟了。
于是我決定大膽的嘗試一條新的路線,抛棄掉合乎常規的咨詢體系,擯棄掉在對話關系中消解與建立關系。我準備用精神科醫生們恐懼使用的暴露治療體系。
我決定先自我暴露。
“是我怕。”
心理咨詢本就是個兩個不完美關系的對話,要想要讓關系信,第一步是有人先踏出一步,自我暴露出苦難與缺陷。
我隻能毫無隐藏地拿出自己的真心,像是從上帝收回自己的眼睛,瞬間落到地面,雙手奉上自己的脆弱,恐懼與不安。
我不知道傅之揚會不會有所回報。
但我還是這樣做了。
“我很害怕海,盡管我曾服務于海軍部隊,但我仍舊讨厭站在船上,好像隻有汪洋沒有彼岸。”
“所以我第一次見你會問海底下有什麼。”
“我好奇,我想知道海底到底有沒有吞噬我的東西。”
“潛水飽和員大概是陸地已知的人類中能下潛最深的了,我想在你身上追求一個答案。”
傅之揚愣愣的看我,對我突如其來的真誠仍舊保持懷疑。
“但我似乎感覺你也很恐懼。”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否在僞裝,因為我對恐懼總表現的很平淡,我很怕掌握不好表情,會讓傅之揚認為我在表演。
帶着隐瞞的暴露,隻會讓我像個僞君子。
傅之揚不說話。
于是我隻能繼續暴露。
“你問我救不了人的時候在想什麼,我當時說的是醫療技術有限,但其實是我難以啟齒,我很少救人的,所以都快忘了怎麼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