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挑選這頂鳳冠時,沈清衍并不知曉她的樣貌,隻是根據範娘子的轉述挑中了它。
範娘子說,她初看時隻叫人覺得相貌清麗,眉眼柔和,該是個性子柔順又溫婉的小娘子,可實則身上卻一股勃然的生氣。
于是他便覺得應當是适合她的。
如今看來,他料想的不錯。
盛妝之下,她粉面生雪,眉眼盈盈。
平心而論,确實好看。
沈清衍隻看了一眼,便匆匆移開目光。
兩個人各自撇開臉,端坐在喜床上,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傅媖從窗隙裡瞧見天色已是昏黑一片,外頭時不時傳來喧嘩之聲,想來是已經開宴了。
抿了抿唇,終究是她先打破了這份安靜:“你不需要去外頭招待賓客麼?”
沈清衍搖搖頭:“不必。我身子不好,飲不得酒,外頭賓客也不多,先前便已請了幾個鄰居家的叔伯幫忙應付。”
傅媖“哦”了聲,又沒了話。
正當她忍不住開始目光飄忽,去打量屋内的陳設時,沈清衍忽然道:“這頭冠戴着想來并不舒服,我替你取下來吧。”
這話正合她心意,傅媖連忙點了點頭,側轉過身去。
她看不見,但是卻能感受到他的長指在她發間穿梭,拿掉一個個用來固定的珠簪發钗,最後取下彩冠。
傅媖猜想他的動作該是很輕柔的,從頭到尾都不曾扯痛她。
整個過程足足用了近一盞茶的時間,直到傅媖幾乎要維持不住這樣一個動作時,才聽他說:“好了,已都取下來了。”
傅媖正暗暗想他可當真是極有耐心,卻發覺他一邊說着,那雙手又捧着她的發從上到下捋順開來,而後輕輕搭在她背上。
不知為何,她腦海中已不自覺浮現出那雙極為白皙修長的手将許許多多的青絲攏在掌中的畫面。
方才的握手、合卺,她都不覺有什麼,可此刻這般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卻莫名叫她臉發起燙來,竟兀然覺出幾分羞赧。
傅媖忙垂眼,聲音低下去,道:“多謝。”
沈清衍沒有說話,而是将取下的鳳冠連同那些钗飾一起放到床邊那張黑漆方桌上。
手中再度空閑下來時,他指腹輕撚,上面似乎殘存了些許方才在她發間沾染上的桃枝香氣,柔軟清甜。
沈清衍斂眸,将手掩入寬大的衣袖中。
等他踱步回來,似乎是沉吟思索了片刻,才慢聲問道:“媖娘,我本無意娶妻,隻是那日在街上意外聽聞你出事,才央範三娘前去代為提親。若你肯留在沈家,便從此安安心心地住下。倘若日後再遇上合心意的男子,你亦可與我和離,另尋歸宿,可好?”
說完,他又忍不住壓抑着低咳了兩聲。
那日他本是去許員外家替幾個學生授課,途徑四平街,卻目睹了錢二虎的牛車在街上一路橫沖直撞,而後停在了孫巧兒的攤子前。
彼時他隻是覺得那豆腐攤上的婦人有幾分面熟,仔細辨認了片刻,才發覺她的長相肖似的竟是師母。
再之後,聽見他們口中提及的“媖娘”,便已确信那就是恩師的女兒了。
後來他又找了個常來往于鎮上與麻塢村的漢子打問,等把事情問清楚,他思索了兩日,便央了住在他們鄰家的範三娘替他跑一趟,代為提親。
傅媖眨眨眼。
原來是這樣麼,她本以為隻是巧合,沒想到竟是他知曉媖娘遇上難事,有意為之。
傅媖的語氣也跟着柔和起來,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沈清衍蒼白的臉色問:“你的病和你母親的病,嚴重麼?聽聞孫豐年收了你五十兩銀子的聘禮,家中餘錢可還夠花用麼?”
沈清衍眼中劃過一絲愕然,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薄唇輕抿:“無妨,我不過是先前在牢中待了一段時日,落下些病症,不打緊。娘她……”
他頓了頓,斂眸,“她是心病,一時難醫。”
傅媖眸光輕閃。
他不留在東京做官,想必就是這個緣故吧,隻是不知是犯了什麼事。
看他這性子,也不像是會貪贓枉法的模樣,難不成是遭人陷害?
不等她問,沈清衍又道:“辦完這場婚事,家中餘錢不多,至多還有□□貫錢。我每月的束脩是二兩銀子,但母親的藥錢要花去三之一。雖也可勉強度日,不過日子會清苦些。”
傅媖想了想,說:“唔,那我明日就去大姐姐家看看,她家還缺不缺人手,叫她幫我安排個活兒。若是不行,那我就在别處找個活計,雖然可能沒你掙的多,但好歹能叫咱們今後的日子過得從容些。”
說完,她不去看沈清衍的反應,自顧自翻身躺進裡側,竟是已經準備睡下了。
不光如此,還催促他:“時候不早了,快睡吧,你身子不好,撐不起這樣熬。”
等蓋好被子,傅媖看他還杵在那裡,昏黃的燈影下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以為他是不想睡在床外側,又道:“你放心,我夜裡一般不起夜的。”
看着床帳裡她明晰柔和的側臉,沈清衍少見地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媖娘她……性情率真,與他預想中,相差甚遠。
兀自站了一會兒,沈清衍輕輕歎了口氣,取冠,除靴,也跟着躺了上去,拿過另一床喜被,然後如她所言,吹熄燈燭,在她身側和衣躺下。
寂靜的黑夜中,他輕輕阖上眼,神思卻難得有些亂,一時難眠。
恰在這時,傅媖突然出聲,略帶忐忑地問:“我能不能問你……你是因何丢官,還被人抓進去的呀?”
沈清衍怔了怔,答:“縱酒傷人,當街毆打上官。”
傅媖:“啊?”
她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這個原因。
傅媖忍不住轉過頭,看向沈清衍。
四下一片昏黑,可她還是能想象出他那副沉靜内斂的模樣,這樣的人,竟也會幹出喝酒鬧事,跟人大打出手的事麼?
她小聲輕啧了下。
心想,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