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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岸懸花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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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聽忽然笑了一聲,道:“可不就是個犬奴,正經人家有手有腳,卻不見哪一個吃飽了沒事滿地爬。”

殿内的空氣頓時滞住。

谛聽乃犬族出身,按理說顧及他的面子,這些犬奴本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

掌門阮崇冷冷乜一眼說話的阮存信,對谛聽笑道:“可否請仙君,借一步說話。”

聲音和緩,語氣卻隐隐透出常年身處高位的壓迫感。

谛聽并不動作,笑望向阮崇:“我初來乍到,不曉得貴方規矩,唐突了。而今既曉得了,自然客随主便,還請掌門帶路,我這就——”

他說着,一壁起身做了個撩衣擺的動作,看看彎腰要往地上趴,一夥人驚得七手八腳來攔,随行的夜台使者混亂間磕在了桌角上,倒吸一口涼氣。

場面一時無法收拾。

阮崇繃着臉,朝大門的方向沉聲說了句:“起來!”

其他人早已爬得沒影了,門邊隻剩下阮燭一個,聽到話曉得是在叫自己,雙手撐地,弓着身子彈躍而起。

阮燭很快站定,隔着半個大殿遙遙望了席間的白袍仙君一眼,視線輕快,一觸即離,下一瞬便低眉垂首,站得乖巧又端正。

——傳聞不假,果真是個美男子。

*

書房裡,鎏金火焰紋如意足爐袅袅吐着香霧,正對面的牆壁上高挂着一幅大字:“石壓筍斜出,岸懸花倒生。”

字幅下懸着根通體漆黑的長鞭,鞭身銀光流轉,靈勢逼人,谛聽凝眸,目光在其上不着痕迹停留了一瞬。

阮崇與谛聽坐在上首,左手是阮存信,阮存信對面,阮燭把頭埋到肚子裡,竭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去坐着,莫杵我旁邊礙眼。”谛聽對身旁立着的夜台使者道。

使者聞言,默默坐到了阮燭身旁。

“要殺彭侯,天羅地網不濟事,獨獨差塵網一張。”谛聽輕抿一口茶,開門見山,“金身不死,不死賊,不死敵,死于真心一片,死于孽海情天。正所謂,天神不墜愛河,就是這個理。”

“依仙君意思,”阮崇撚着胡子,瞥一眼阮燭,“他便是妖孽彭侯的……孽海情天?”

句末四個字,說得字字維艱。

阮燭這時把頭埋得更低了,整個人蜷成一顆球。

谛聽颔首,對着阮燭道:“擡起頭來。”

阮燭聞言一僵,緩緩擡頭,一雙眼仍舊低着,并不直視他。

“你叫什麼名字?”

“回仙君,小的名叫阮燭。”

谛聽眉頭微挑,“這麼巧,也姓阮?”

在座的一時神色微妙,尤其阮存信,頓時黑了臉,谛聽卻仿佛隻是随口一說,很快道:“小阮同這彭侯之間,有段天定的情緣,可謂殺他的不二人選。”

室内霎時靜下來。

阮燭這會兒又垂了腦袋,似乎無意識地,用力摳着手指,鬓邊微微沁出一層薄汗。

一旁的夜台使者朝這邊靜靜打量,若有所思。

片刻後,阮崇開口道:“可他……是男兒身,那妖孽——”

“此前各門各派挖空心思,美人計都要使爛了,卻屢屢失手,你們隻道那彭侯油鹽不進,殊不知他生來就是個斷袖命。”谛聽放下茶盞,“我言盡于此,剩下的,掌門自行斟酌,願貴派此番兵不血刃,化險為夷。”

說着,起身道:“還請掌門留步,不必相送。”

谛聽毅然告辭,似乎一刻也不願多留,卻在經過阮燭時,步子頓住,他擡手,輕輕落在阮燭烏黑的發頂,“抱歉,方才失手打碎盤子,傷着你了。”

說話間,阮燭側頸細細的傷口和手心膝蓋處的血痕盡數愈合。

阮燭始終低着頭,餘光裡,隻看見谛聽那繡着茱萸暗紋的雪白衣角飄然遠去。

*

阮崇在堂上背手而立,身姿比阮存信還要挺拔許多,若不是那一頭白發,隻要不開口,俨然位年壯氣盛的少年郎。

就在不久之前,他其實還是一頭烏發,隻不過五年前突然閉關,再出關時,須發盡白,整個人滄桑了許多。

“阿翁,您該不會真相信那厮的鬼話罷?他出身犬族,又怎會誠心幫我們?”

阮崇眼風涼涼掃來,阮存信腰眼一痛,當即從椅子上滾落下來,“咚”地跪倒在地。

阮燭見狀,二話不說跟着呲溜滾下來,跪得很結實。

“明知他的出身,卻不曉得避諱,你以為,那些個犬奴,打的是誰的臉?!”

“阿翁——”

“住口!”

阮存信垂首,神色似惱似憤,咬牙噤聲。

“滾出去,回房思過,無召不出。”阮崇沉聲道。

阮存信一口牙幾乎咬碎,退下前深深看了阮燭一眼,神色怨毒。

“阮燭。”

“小的在。”阮燭有氣無力。

“接下來本座的話,仔細聽好了。”

“憑掌門吩咐。”阮燭氣若遊絲。

阮崇轉過身來,就見地上的人身子倏地一晃,軟綿綿倒了下去。

*

鳳麟洲四面弱水環繞,唯有乘着吉光舟方可渡得海去。

此舟由洲上獨有的栖鳳梧斫就,以吉光獸的皮毛為帆,輕舟破水,疾如飛箭。

谛聽立于船頭,“方才磕哪了,我瞧瞧。”

“無妨,不勞仙君挂心。仙君……”使者欲言又止。

“有話直說,吞吞吐吐做什麼。”

“……那阮燭果真能挽救鳳麟洲?”

谛聽冷笑一聲:“腌臜地方腌臜貨,救他個錘子。鳳麟洲氣數已盡,無力回天。”

使者似是被噎住,好一會兒,才道:“……那仙君何故扯謊?”

地藏王座下有訓曰:夜台人,不打诳語。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小姑娘身中奇毒,方才我若不扯這個謊,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使者:“?”

谛聽笑道:“怎麼,你竟也瞧不出來麼?那阮燭幹幹淨淨一小人兒,身上哪裡有半點臭烘烘的男人味,一看就是女兒身。”

“仙君确定……是在救她?”

那彭侯是何等窮兇極惡之徒,這分明是把羊往虎口送……

“我救得了她一時,卻救不了她一世,往後,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谛聽眨眨眼,“你不覺得,将他們耍得團團轉,很有趣嗎?”

“……”

舟上風聲嘯然,船帆招展,谛聽寬袍大袖,衣料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仰首,靜靜望着桅杆上的雪白飛帆,片刻後,轉過身舉目遠眺:

但見鳳麟洲學宮前的燧雙阙,好似兩把巨大的火炬,白日焰火熊熊燃燒。

阮燭做了一個夢。

夢裡,彭侯野犬橫掃鳳麟洲,大赦犬奴,所到之處一呼百應,她置身人群,舉起手臂,跟着高喊:“彭侯萬歲!彭侯萬歲!彭侯萬歲萬萬歲——”

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人也醒了。

一睜眼,對面坐着阮崇,銳利的一雙老眼緊緊盯着她,直盯得她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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