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暑假開始了,白樹準備第一個禮拜在家把作業寫完,然後一邊預習下學期的課程一邊打工。
這個禮拜在家,白樹依然很少見着許哥。就算偶爾碰上,也是疏離而匆忙地打個照面,沒有自然而然的交流和玩笑。
表面上平靜而自然的一切都讓白樹揪心不已。
許哥每天睡到中午,匆匆吃兩口午飯就去台球室,晚上回來很晚,醉醺醺的,偶爾帶回一些戰利品。
有時候是錢,有時候是一條華子,遇到暴發戶球友,他還赢回來過一條金項鍊。
舅舅對他赢回來的東西沒什麼稀奇,許哥孝敬他的華子也被冷落在沙發一角落灰。
隻要舅舅和許哥碰上,絕對少不了火星子,就算不吵架也要互相怼兩句。
有次半夜白樹睡得迷迷糊糊被噩夢驚醒,接着他發現門縫有光,傳來隐隐約約争執的聲音。
許哥一邊刷着牙一邊口齒不清地跟舅舅拌嘴:“你自己也回來這麼晚,好意思天天逮着我來說。”
“我這麼辛苦賺錢是為了誰?”
“為了打麻将呗!我跟你說你這也是聚衆賭博,咱誰也别看不上誰。”
“我這是娛樂!大家有輸有赢,玩得開心。不像你整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閑,把賭球當工作!”
“你就說我賺沒賺錢就是了。”
“你找個廠老老實實上班,我不會說你一個不好。”
洗手間流水的聲音停下,周遭的雜音全部清空,隻剩下許哥清晰的話語:“找個破廠?就那三瓜兩棗的工資,磕碜誰呢?我有能力掙更多的錢為什麼不去?還有你那個破賓館我都不想說了,正兒八經賺過錢嗎?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對那些出來賣的一直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她們給你帶來客源,就誰他媽要出來開房?咱這又不是旅遊小鎮,也就幾個小情侶高中生偷摸着去你那,手上也沒幾個錢。”
許哥的聲音并不大卻字字清晰,也許是深夜過于安靜,也許是白樹本就凝神在認真聽。但他沒聽到舅舅的回應,隻有許哥在喋喋不休說着。
“就因為你們經常不登記旅客的住宿信息,隔三差五被罰過多少款了你自己說說?我他媽不去挂杆,我倆勉強生活沒問題,我們就這樣了,沒别的前途了,那我們家還有個前途無量的高中生呢?我把他接來這邊住着,是為了跟我們一塊兒餓肚子的嗎?”
白樹呼吸一緊。
空氣安靜了好幾秒,依然沒聽到舅舅反駁,白樹卻覺得自己的耳膜快要震破了。
——他清晰地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許哥又開了口:“我們家三張嘴巴,白樹還要交學費,以後要是考上大學了,去大城市了,不給他存些錢?”
……
再說什麼,白樹已經聽不進去了。
身體被無形的電流擊中,思緒一片空白,血液沸騰,像是有鼓槌在猛烈擊打着心髒的位置,但他無法動彈。
他一直都清楚,許哥和舅舅是真的把自己當家人在對待,但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堅定的話語,仍然覺得無比震撼。
等到有意識的時候,已淚眼朦胧,他捂着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
很多時候他其實是站在舅舅的這一邊的,希望許哥能夠踏踏實實過日子不要再做那些危險的事了。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許哥背負了什麼。
他總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狂妄自大卻又無比幼稚的模樣,他那麼多兄弟,争先恐後叫他大哥,而自己也因為受着許哥的格外照顧而被他那群兄弟保護着。
這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緣由。
他願意為兄弟背負,才被那麼多人信任。許哥從來都不是看上去的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人前他可以冷漠地将可樂丢給他,一整天不和他說一句話,人後卻心心念念他的生活費學費從哪裡掙。
而自己卻可恥地被小情小愛困擾,給他增加沒有必要的負擔,為了看他的反應,将他逼到不與自己正面交流。
真是太自私了。
這樣一個自私的人,從出生開始就是别人的累贅。先是母親的累贅,怪不得母親為了擺脫自己獨自出走。後來又是外婆的累贅,啃噬着她那點退休金,像個貪婪的寄生蟲。
後來外婆沒了,自己又成了許哥的累贅。
先是進了局子差點沒給弄出來,又是冒着風險搞錢,現在好端端一個家被自己搞得紛争不斷,不得安甯。
一切的一切,自己是那個罪魁禍首。
許哥願意為兄弟兩肋插刀,願意背負更多,是天性使然,而自己卻恬不知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這一切,無止盡地吸着他的血,将他置于最危險的地帶,自己卻享受着那點破碎不堪的體面。
呵,好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學生。
他的心猛然揪緊。
第二天,他踟蹰了一天,終于在臨睡前慎重地告訴舅舅,自己決定搬回家住。
“怎麼了?”正在陽台掏耳朵的舅舅停下動作,懷疑自己聽錯了,“怎麼突然要走,是不是我們吵到你了?”
“不是,”白樹咬了咬唇,“我準備暑假打打工。”
“打呗,你去年暑假不是也在打工?沒人攔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