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是真的想死啊……
連星夜被樓照林拉回教室後,還一直沉浸在剛才那一瞬間的戰栗感。
那是一種無論他以往自殘過多少次,都從未感受到的沖擊和刺激,人皮面具下的怪物一下子暴露了醜陋的本性,展露出了貪婪的爪牙,像是終于找到你了真實的自我一樣。
他回味着那種居高臨下的體态,感覺到一種微妙的爽感和澎湃,甚至有些熱血沸騰,恍惚間嘴裡嘗到了久違的甘甜的味道,讓人上瘾。
他的胸口長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的靈魂正在急速下墜,心弦每時每秒都在緊繃,這一秒還完好無損,下一秒可能就撞到了底。他熱情而激動地幻想着自己晃晃悠悠地站在欄杆的邊緣,重心的不穩使他随時都可能被一陣微風吹下去,但他不會恐懼,隻會更加興奮。他會像小鳥一樣張開雙臂,看到腳底的人群在歡呼、在尖叫、在為他舉行盛大的狂歡宴,宏大的管弦樂在耳邊奏響,天上地上、地獄人間,都在歌頌他超脫的勇氣。
人們說,那一瞬間像極了自由。
刺耳的鈴聲拉回了連星夜的思緒,他低頭,這回本子上密密麻麻畫滿了長着翅膀的人,這些鳥人站在高空上,排着隊一個一個往下跳,他們撲騰着翅膀,卻飛不起來,于是一個一個地被摔死了,屍體摔成了碎塊,地面上布滿了橫七豎八的肉塊,沾着血的羽毛在天上飛舞。碎塊被一隻隻手撿了起來,有的撿起了一條胳膊,有的撿起了一條腿,有的撿起了一顆頭,有的撿起了一個沒有胳膊和腿、隻有一顆頭的身體軀幹,然後依次串成肉串,架在火上烤。那個隻有頭的軀幹被棍子縱向貫穿,失去了四肢的軀幹成了一個人彘,腦袋上的眼睛被挖掉了,隻剩兩個黑漆漆的洞,在往外冒血,腦袋上的嘴巴張着,表情似哭似笑。做成的肉串除了四肢就是人彘,無數做成人彘的鳥人在火上烤着,身體上冒着濃煙,羽毛在空中飛,人體的油脂滴落在地上,滋滋地冒着氣。
連星夜忍着恐懼和惡心混雜的顫栗感欣賞了一會兒,然後面無表情地合上本子,藏在了抽屜的最深處,像是把自己不堪入目的内心世界也一起偷偷藏了起來。
他至今仍難以接受自己會畫這種東西,但他忍得實在受不了了,他沒有辦法像在家裡一樣在學校發瘋,隻能用這種方式發洩。
他一邊自我懷疑和厭棄,一邊在本子上瘋狂畫着各種肢解的、血腥的、讓人反胃的畫面。
他還會寫很多見不得人的話,他每天都做着無數的自我剖析和評判,他的内心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糾結、掙紮、痛苦、焦慮、不安,寫出來的東西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尾,像在對話,又像在自言自語,又或僅僅是瘋言瘋語。
他像畫裡那些被肢解的人一樣,用語言的利刃把自己切成一塊塊,再一塊塊地拿起來,像在挑肉一樣,稱斤算兩,放在鼻尖仔細端詳,恨不得把一根汗毛都挑出來。
這裡是他陰暗龌龊的内心世界的收容所,如果這個本子不小心被誰拿到,他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吧。
他問:Apollo,我真的可以獲得一個答案嗎?
他還那麼小,沒看過幾本書,也沒見識過多少人,他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應該是正常的吧?
Apollo說:想不通就不想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就來找我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等你。
……
樓照林真的被連星夜吓到了,一整天連廁所都不敢上,就怕他一個打眼兒,連星夜就會從天而降地橫屍在他腳下。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完全有道理。
第二天,大課間跑操。在走廊站隊的時候,樓照林突然看到連星夜偷偷溜出了隊伍,往樓下的方向走。
上次連星夜突然消失就跑去割腕了,樓照林頓時心中警鈴大作,悄悄跟了上去。
這人在他心裡的信譽度為零,他不相信一個抑郁症患者背着人偷跑能有什麼好事。要是能在連星夜的身上放一個定位器就好了,他必須随時随地得知連星夜的去向才能安心,保證他永遠都能在第一時間到達現場,他再也不想隻能在警察拍攝的死者照片上見到連星夜的最後一面。
他決定了,不管連星夜打算做什麼,他都會制止他,就算被再怎麼被讨厭也沒關系,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連星夜傷害自己。
他們教學樓和實驗樓在四樓是通的,教學樓最高就是五層,也就是他們高三這一層,但實驗樓有六層,頂上還有一個開放式天台,有時留校做實驗的老師會在辦公室洗漱,然後把換洗衣物晾在天台上,因為要放器械,實驗樓每一層的高度也比普通的教室要高。
也就……比教學樓更适合跳樓。
此時,連星夜到了四樓,然後通過空中走廊去了實驗樓,繼續往樓上走去。
越走,樓照林的心就越涼,等他跟着連星夜推開了天台的門,他的腿都開始抖。
上輩子,連星夜就是從這個天台跳下去的。
連星夜為什麼會現在跑上來?他從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做準備了嗎?
樓照林看過抑郁症相關資料,其中有的講述了如何幹預自殺,說自殺的人會提前踩點,他們會把自殺的過程在腦海中反複預演,确保自殺那一刻的成功,這個過程也是猶豫的過程。沒有人能在面對死亡時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即使是決意奔赴死亡的人,也會在奔赴的路上不斷糾結、躊躇、在人世間不舍地徘徊,這時候正是幹預的好時機。
連星夜現在這是在踩點嗎?
他……想死嗎?
……
連星夜其實沒想那麼多,他隻是對昨天趴在欄杆上往下看的那一眼念念不忘,想試試更高的地方,會不會更刺激。
然而他還沒靠近天台的邊緣,就被身後一股大力拽得遠遠的。
就算他不回頭,他都能猜到是誰。
胸口蹭地沖上一股熱氣,暴虐狂躁的熱浪在他的四肢百骸裡不斷沖刷,醞釀着一場史無前例的風暴。連星夜眼眸森然地轉過頭,果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又是樓照林。
又是他……怎麼每一次都是他!
連星夜身體裡的血突然炸了,像搖搖欲墜的山谷突然洩了洪,他用力将樓照林推倒在地,失控地吼叫:“滾!别碰我!”
樓照林立刻爬起來,張開雙臂跑上去,再次将連星夜抱住,哽咽着哀求道:“連星夜,我求你了,我們回去上課好不好?天台上的太陽太大,太曬了,你會中暑的。”
連星夜眼裡的淚水像血一樣淌下來,他的眼淚總是和血一樣多,怎麼也流不盡,被熾熱的烈日染上血一樣的紅:“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管我!我叫你滾你聽不到嗎?聾了嗎?!”
他瘋狗一樣掙紮,掙開樓照林的臂膀,再度把他推倒在地。
樓照林摔在地上,蹭了一屁股灰,他再一次爬起來,像牛皮糖一樣不管不顧地再一次黏在了連星夜的身上。他的眼眶紅了,并不粗壯的少年的手臂橫在連星夜的胸前,渾身都在發抖。
“我喜歡你啊,連星夜,我喜歡你,你看看我好不好?你别看下面,看我就好,跟我回教室吧,求你了,連星夜,你别這樣……”
“你喜歡我關我屁事!我不喜歡你!我叫你滾啊!滾啊!你聽不懂嗎?我讨厭你!”
連星夜聲嘶力竭地吼叫,在樓照林的懷裡對着他拳打腳踢,用頭撞樓照林的下巴,用腳踩樓照林的腳,一次次地将樓照林打倒在地。他還用指甲去抓撓胸前的手臂,用拳頭敲打,用牙齒咬,眨眼就将樓照林完好的手臂弄得鮮血淋漓,就像他給自己搞出的那些傷一樣,像對待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樓照林卻一次次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向連星夜,一次次張開雙臂抱住他,無論連星夜怎麼打他,他都咬着牙關不松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松手。他滿臉是淚,眼淚流到下巴上,蹭到了連星夜的脖子裡,連星夜的眼淚則流到了他的手臂上,和他的血融在一起,他手臂上的血也蹭到了連星夜的下巴上,又伴随連星夜咬上手臂的牙,被連星夜舔到嘴裡,樓照林判斷那味道應該又腥又鹹,但連星夜嘗不出來。
兩個人都傷痕累累,兩個人都淚流滿面,樓照林在地上滾得灰撲撲,又來抱連星夜,于是連星夜的身上也變得灰撲撲。兩人的校服早在扭打中被揉得像腌菜一樣淩亂不堪,他們氣喘籲籲地抱在一起,汗水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淚水混着血蹭到彼此的身上,像兩條水乳交融的水津津的魚,在泥潭裡瘋了似的打滾,被烈日炙烤,最後在陸地上垂死掙紮,他們親密無間,又針鋒相對,像愛人,又像仇人。
連星夜哭累了,也掙紮累了,他哆哆嗦嗦地松開牙關,牙齒一直抖,腦袋哭得抽搐,樓照林的手臂上全是他的眼淚和口水,他的雙手抓在樓照林的手臂數,随後無力地松了力量,任憑它們像斷了一樣軟綿綿地垂在身體兩側,脖子也跟斷了似的耷拉下來,腦袋撇到一邊,臉頰的肉擠壓在樓照林的手臂上,腿像面條一樣軟了下來,整個人像爛泥一樣癱軟下來。他不想管樓照林了,他沒力氣了,就這樣吧。
樓照林也沒勁兒了,便抱着連星夜順着力道緩緩跌倒在地上,仰面朝上,讓連星夜的頭靠在自己的胸上,環着連星夜的手臂仍在發抖,卻努力擡起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連星夜的頭發,又沿着連星夜的耳根輕輕摸到連星夜的臉,擦拭他眼角的淚,但他怎麼擦都擦不掉,好像還越擦越多了。怎麼可能擦得掉呢,連星夜的眼淚是流不完的。
“樓照林,我讨厭你……”
連星夜嘴唇顫抖地翕動,眼淚流着,噙着淚的雙眼失神地望着虛空,眼神沒有焦距。
“嗯,我喜歡你。”樓照林笑了笑,嗓音裡藏着哽咽。
連星夜眼角又滾下一串淚珠,像墜下的一顆流星,在樓照林的指尖發燙。
他說:“我讨厭你。”
樓照林锲而不舍地為他拭淚,還是笑:“我知道,但我喜歡你。”
“我讨厭你。”
樓照林依然笑道:“我喜歡你。”
“……”
更多的流星墜落下來,在樓照林的掌心砸出一個個小窟窿,連星夜的嗓音很冷,和他抖動的身體一樣冷:“你到底為什麼喜歡我,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喜歡。”
樓照林将連星夜的雙手攏到掌心,用自己汗涔涔的手掌捂着他冰涼的手背。
頭頂那麼大的太陽,卻無法驅逐連星夜身體的一絲寒意。可能連星夜是一個冰淇淋吧,一旦試圖溫暖它,它就會融化。因為那寒冷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