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恩生從餘懷之臂彎掙紮開,順着他身側從上面滑落下來。
因為動作太急,系在脖子上的披風帶子勾住旋風馬鞍,姜恩生頭小臉小,直接從披風帶子的圓弧圈裡鑽了出來。
她雙腳穩穩落地,卻在腳底闆沾到地面的瞬間,腳踝以及髌骨的刺痛讓她直接癱倒在地上。
男人漆黑眸底驟然泛起無盡的恐懼。
餘懷之擡腿跳下馬,一把将姜恩生攬抱在懷中。
小姑娘忍了一路的眼淚,卻在倒在地上的時候潸然淚下。
他知道她心裡難過,縱然皮肉之苦令人難以忍受,可心裡的傷痛才最讓人斷腸寸斷。
她緊緊攥着他的衣服,額頭抵在他胸膛,壓抑的抽泣聲讓他快要無法呼吸。
陳縣尉和林文忠見餘懷之抱着人趕來,連忙加快腳步跟過去。
陳縣尉大概是覺得眼下氣氛太過沉重,想故作輕松調侃一下,以緩解這種凝重感。
他看着餘懷之懷裡的人,說道:“怎麼還得餘大人抱着?不會走路了?”
跟在餘懷之身後的馬橋兩眼冒着火光,狠狠瞪着向陳縣尉。
陳縣尉上上下下把馬橋打量了個遍,“馬橋你這身雜役的衣服看起來還挺不錯的,比你穿衙門的衣服還順眼啊!”
馬橋垂眸掃了眼自己胸前的衣服布料,嗤之以鼻回道:“我看比陳縣尉身上那身官服更順眼。”
“你——!”
陳縣尉老了,聽不得别人頂撞他,才一句話就氣得他胸前一陣起伏。
馬橋走到他面前,趾高氣昂道:“我什麼?”
“别以為你在醉春樓待兩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隻要你進了衙門這個門,就得遵守這裡的規矩!”陳縣尉開始有些口不擇言。
“我不知天高地厚?”馬橋垂在身側的手不禁攥成拳頭,“我告訴你,我在醉春樓待的不是一兩天,是兩個月零十七天!”
“姜姑娘亦是如此!”他雄心烈焰指着已經被餘大人抱着進了停屍房的姜恩生,“你知道姜姑娘為何不下地行走嗎?你知道餘大人為何要抱着她嗎?因為姜姑娘為了不暴露身份,半個時辰前剛從醉春樓密室受了銀針刑出來!她根本走不了!”
陳縣尉恍然大悟。
林文忠不禁屏住呼吸,震驚地看向背對着他們的瘦小身影,心中如被激起層層海浪。
“她又沒說,本縣尉如何得知?”陳縣尉語氣有些虛。
“既不清不明,那便不要妄下斷言!”馬橋越說越氣,“你去打聽打聽,銀針在醉春樓是什麼刑罰!”
被一個下屬這麼毫不顧及臉面質問,陳縣尉覺得臉上沒了面子,拂袖大怒道:“你吼什麼?當真覺得自己在醉春樓待了兩個月零幾天來着?”他氣惱地看了看一旁一聲不吭的林文忠,“兩個月零十七天是吧?”
“不要以為你在那種煙花之地待了兩個月零十七天,就真把自己當成肮髒之地的雜役喽!”
陳縣尉轉身,大步朝停屍房走去。
馬橋氣得快要把陳縣尉的後背燒穿,林文忠走上前,拍拍他肩膀,“冷靜冷靜。”
兩人紛紛扭頭看向停屍房裡的身影。
“……此事聽你的,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明白。”餘懷之望着小姑娘皺巴巴的小臉布滿淚花,眉心的皺痕越來越深。
陳縣尉走過來,“姜姑娘,節哀順變啊!”
姜恩生望着安靜躺在冰冷床闆上的人。
從小到大,她床上的鋪被總是比他的多出兩層。
這人還正話反說,說是不想塞在櫃子裡被老鼠啃,讓她鋪着用是為了讓老鼠看到她躺在上面不敢靠近。
記憶中,她沒少被爹怒罵,尤其初學縫補技術時,她心氣浮躁,不能踏踏實實坐在凳子上學。
她爹那張嘴,罵起人來喋喋不休,好在她臉皮厚,被罵了還笑嘻嘻的,被罰不許吃飯進食,也總能悄摸着從鍋裡拿幾根紅薯胡蘿蔔塞袖口,然後借口溜出去大飽口福。
後來長大了,老爹還用那一招對付她,她才知道,從始至終,爹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嘴上說着不許她吃飯,其實她真頂風從鍋裡摸根雞腿鴨脖子,爹也當不知道。
他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一直都舍不得她餓肚子,每回跟他的劊子手朋友吃酒回來,總會用樹葉子把桌上剩的雞魚鴨肉帶回來給她吃。
他說死人和活人一樣,都有尊嚴。
他說不要害怕死人,因為每一個活着的人都會有死的時候。
他說要心懷敬畏。
他說縫補不得馬虎。
他說不要拿真人皮用來縫補,那樣他們就會遺留在世上變成冤魂野鬼,閻羅王最厭一個完整的魂魄被拼湊的七零八落,那樣就是四不像,有損地府臉面。
他說要用上好的皮具。
他說一針一線都有溫度。
他說若有一天爹死了,能完完整整的最好,若是不能,有恩生親手送我最後一縷魂魄離開世上,我很滿足……
姜恩生緊咬着下唇,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那具冰冷的屍體,終成了她此生頭一次最不敢伸手觸碰的屍體。
衆人一言不發,任由悲傷将他們籠罩。
陳縣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道:“姜姑娘,你難過我們都理解,可眼下若想查清楚你父親的死,就必須要驗屍,隻有驗過屍,一切才可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