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懸心了半天,此時無心入眠,靠着床背怔怔發呆,“回去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紫鵑緘默,姑娘定是想起寶玉和寶姑娘的婚事,戳中她痛處。返回長安,不管寶玉或死或生,都與姑娘無緣,仍舊寄居賈府,過幾年聽老太太做主,選親事嫁人。
想到這兒,紫鵑兀自不平起來,“是!咱們不回去了!”
黛玉啞然一笑,“不回去又該如何……”
這可難倒了小丫鬟。黛玉考量,自己和紫鵑相依為命,無人幫忙,少不得要暗自權衡,“多虧有你!你把傷養好。我們明日先把二哥他們的事處理好。”
“雇人收屍,還要置辦七口棺材,再雇人送回去……”紫鵑盤算着,“琏二爺出來之前,想着在吳郡給姑娘辦好後事再走,準備了不少銀兩。如今……用在自己身上了……”
黛玉黯然神傷。四年前,董卓禍亂東都,挾幼帝和百官遷至西京長安,賈家不久也被迫離開東都洛陽的甯榮二府,來長安别邸另住。她同寶玉、寶钗、迎春姊妹懷念故園,便把長安的住處分别用洛陽大觀園内的名字來命名。
兩三年内,她雖在閨中,也多少聽聞天下形勢大亂,民不聊生。而今真出門在外,才知道世道艱難,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
洛陽,洛陽!當年她離父進京時,就是乘船到洛陽。
兜兜轉轉,又回到這裡。天下水脈聯結,故鄉就在山水之南。回長安不過依舊是寄人籬下,看人眼色,萬事不得做主。父母俱亡,族中無人,也不知吳郡是否還有産業殘存。就算無依無靠,随身的銀兩也足夠她在故鄉賃房度日。
她已在長安死過一次,即便回吳郡生存無望,死在家鄉也好過在長安仰人鼻息。
還有寶玉……
回想那日,黛玉笃定自己一度氣絕,油盡燈枯。為何死而複生,病體不藥而愈,她也百思不得其解。更匪夷所思的是,自從她在棺中蘇醒起,便好似換了一顆心、一具軀體,記憶尚存,但往日沉溺其中的一腔癡情,竟好似在靈河裡蕩滌過一般,心存懷戀,亦能看開。
“興許,我是真死過一次也說不定……”黛玉自言自語。
“姑娘?”
黛玉定神,慎重說道:“紫鵑,我已有主意。我要回吳郡去!要是你不舍舊家,還得勞煩你陪送二哥哥去長安。”
紫鵑大驚失色,“姑娘是知道我的心的,紫鵑跟定了姑娘!姑娘去南邊,紫鵑斷不肯背離!況且路途遙遠,千難萬險,姑娘孤身返鄉,我如何放心!”
黛玉聽到她這番表白,動情道:“随我一去就再難回去了!”
“紫鵑絕不後悔!”
黛玉泛淚,“妹妹的心意,我明白。從此後,不管如何艱難,你我二人必不分離!”
黛玉與紫鵑将養三日,期間料理好了賈琏等人的後事,紫鵑重金雇傭了洛陽城當地的五名腳夫,另租了三輛闆車,連帶來時的馬車,好生護送靈柩回長安賈府,并千叮萬囑把一番說辭叫腳夫記熟,告訴賈家。剩餘錢财,二人用來租船走水路往南而去。
從洛陽乘舟而下,秋日北風緊,不到一月,船就行至曲阿(吳中丹陽)。一路上不太平,好在有驚無險。夜宿江上,遙對長江鎖鑰——圌山。
時令已是深秋,蕭瑟金風涼透骨,一泓冷水影圓輪。黛玉靜坐船内,隔簾遙望,清夜月圓。念及自己死生來回,遠離親人摯友,可終于重返故裡,真是百感交集!
一輪明月照大江,孤山疊影靜無言。黛玉望着江面上銀光粼粼,月影純澈,也不勞動紫鵑,看四下夜色沉沉,悄無人聲,獨自挑簾出艙,蹲下身去持碗舀江中水月,舀起一碗江水。
紫鵑見了快步過來替她披上披風,嗔怪:“姑娘要做什麼,吩咐一聲便是!仔細着了涼。”
黛玉嫣然笑開,把碗中月影給她看,“你瞧,我把月亮撈上來了!”
紫鵑失笑,幫她掩好披風,“姑娘心情好轉,快回去吧!”
黛玉環視,山長水闊,愀然正色,慢慢跪在船頭,把水碗置于面前,對着這水,這月,這江,恭恭敬敬地磕了四個頭。
“都說天下的水總歸一源。我未到家,但已入吳地。暫取長江水,朗月清風為祭,叩拜雙親。”晚風拂面,黛玉含淚望天,喃喃道:“爹、娘,女兒回來了……”
黛玉漸漸收了淚,把碗端回船中,準備日日祭拜。可心中幽情既發,恰逢天清地和,月明風澈,如此良辰美景不可辜負,命紫鵑取琴出來。
這琴是黛玉當初由南帶到北,又歸在她的陪葬之物裡,僥幸能一起帶回,撫摸琴身就像故友重逢。黛玉淨手端坐,略加思忖,應和面前風物,按弦撫琴,奏《高山》《流水》之曲。
江上煙波起,風送琴音來。泠泠叮咚之聲,經由涼風,飛進了江邊的另一葉小舟中去……
江面上的另一隻船,卻與林黛玉所處的小船截然相反。艙内酒香滿溢,笑語不斷。兩個俊秀公子臨窗設案,溫酒笑談,很是盡興!
上首的青年身形高大矯健,英姿勃發,劍眉星目,意氣揮灑,端杯敬酒,笑言:“公瑾,此番我能揮師橫江,連克數城,擊敗劉繇,仰仗你渡江接應、鼎力相助!再敬你一杯!”
受他敬酒的男子,同他一樣,一望便知是習武身形,器宇軒昂,面如冠玉,鳳眸含情,醉意微露帶出三分豪氣,七分恣意,平添風流潇灑。
“伯符兄言重了!”周瑜仰頭飲酒,興緻正盛,“伯符勇武有謀,公瑾能與你結交,實屬大幸!”
“哈哈哈哈哈哈——”兩人春風得意,暢聲朗笑。
周瑜湊身過去,目光凜凜,謀劃:“而今部衆愈萬,士氣方盛,正是揮師南下,奪取吳郡、會稽,平定山越的良機!某自請為先鋒,替伯符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