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在每一張臉孔上掃過,不願錯失擦肩而過的任何一個人。她焦急地伸長脖子,想要辨識出哪怕一絲絲留下過這些文字的端倪。
直到早課的鈴聲響起,學生們陸續進了教室,程霏霏獨自站在音樂學院的走廊上,第一次覺得這棟年歲悠久的老建築居然空曠到令人心涼。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音樂教室,重新展開那張曲譜,從頭到尾,認真讀過每一個字。
整篇注釋詳盡又貼合,每一個點都異常精準,切中要害。她常犯的錯誤、她的短闆和缺憾,無不一一點明。
點明的同時,還給出了簡單直白的建議,讓她一個新手也能看得懂,且用得上。
她的小老師都沒有如此入木三分地指點過她,程霏霏想,自己這是蹭到大神了啊。
究竟是誰呢?
最後的最後,曲譜的背面,還寫着這樣一段話:
【技術雖然可以增添演奏的層次感,但打動人心的音樂,未必一定要複雜的技巧。情之所至,音之所生,亘古不變。】
程霏霏愣了愣。
不知為何,心底那些長達幾個月的焦躁煩悶好像一瞬間跑了個幹淨。
她捧着曲譜,會心地笑了。
*
從那天開始,程霏霏仿佛徹底忘記了藝術節表演這件事。每天起早貪黑地反複練習,也僅僅隻是為了把這首曲子拉好。
她嚴格遵從着這位不知名人士的點撥,将自己的每一個小問題單獨摘出來,反複思考:為什麼這裡拉得不好,别人的版本究竟好在哪裡,自己要怎麼樣才能克服問題,做出改變。
一旦厘清了思路,她反而降低了速度,針對每一個問題點進行龜速又緩慢地重複練習,直到将正确的模式刻進肌肉記憶。
有效的方法加量的積累,令程霏霏産生了進階型的質變。一個星期後,她的小老師再來旁聽時,着實震驚于這神一般的進步,就差給她打上一個“小提琴天才”的名号了。
程霏霏落寞地想,小提琴天才不是我,怕是另有其人。
這一周,她刻苦練習的同時,也随時觀察着周圍的動靜,卻一直沒有發現什麼人來旁聽。
程霏霏無不遺憾地想,大神也太放心了,居然不來聽聽她這個野生徒弟到底有沒有進步。
如果讓她逮到人,一定要好好感謝一番,然後不由分說地纏上去,跪地拜師才行!
*
江羽這個星期幾乎忙到飛起。
拓知的課業壓力非同小可,說是不分專業,其實是将理科通識課程全部學一遍,主打一個兼收并蓄。
他一面顧着學業,一面又要應對兼職,每天睡覺的時間都不夠。有幾回,在課堂上實在沒堅持住,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好巧不巧,竟然被老師提溜了起來,幸虧他腦子轉得快,哪怕站起來之後現場審題,也總能驚險地轉危為安。
等到擠出時間趕來音樂教室,程霏霏已經收拾好東西,背着琴盒往回走了。
江羽依然不動聲色地跟在了她身後。
江城的深秋不似帝都,沒有大肆脫落的枯葉。植物們都在悄咪咪地試探着,一點一點變化着顔色。
隔三差五的綿綿冷雨,更是掀起一陣陣潮濕逼人的寒氣。
程霏霏打着一把透明雨傘,邊走邊小聲哼唱着旋律。
道路安靜,隔着老遠,江羽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她正在反複練習的曲子。
她非常在意這首歌,練得這麼辛苦,是為了去藝術節的晚會上表演——為了一個叫作李澤昱的男人。
雨點落在江羽沒有打傘的肩頭,洇出一片怅然的濕意。
他有點希望,這條從音樂學院到女生寝室的路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
畢竟,唯有眼前的這條路,是屬于他的時間。
黑夜很安靜,靜到江羽也能夠從奔忙的生活裡松懈下來,暫時脫離開麻木而緊繃的外殼。
他能感受到某種刻意壓制的情感在一點點冒頭,猶如一圈圈漣漪,蕩漾在他的心口。
一種叫作貪戀的東西在胸腔裡潛滋暗長,混合了惆怅、緊張與渴望,一股腦湧向了嗓子眼,令他幾乎想要追上去,喚一聲她的名字。
腳步不受控制地擡起。
下一瞬,鞋子踩在樹葉上,發出“咯吱”一聲響。
江羽低下頭,看到自己球鞋的邊緣,不知什麼時候裂開了一條縫。
目光順着這條縫隙往上,江羽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到發白的牛仔褲,和穿了太久、已經磨得起球的衛衣。
前方,程霏霏在女生宿舍的檐下收了傘,正拿着紙巾擦拭微微粘濕的琴盒。
那琴盒裡放着的是一把德國工匠品牌的純手工定制小提琴。
江羽清楚那把琴的價格。
他停在原地,目送着她進了宿舍樓,沒有再上前。
秋雨越下越大,将樓下的少年淋到透濕。渾身都冷冰冰的,連着胸腔裡的那顆心,好像也一并澆了個徹底。
江羽知道,有些話,他連出口的資格都沒有。
寝室的燈光亮起,江羽擡起頭,看到陽台上那叢模糊的剪影,帶着嬌憨的恣意和放松。
這樣的身影,永遠不該為生活的重擔所累。
雨滴順着他的發絲落下,砸在石闆路上。
江羽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着,直到那扇窗棂裡的燈光徹底熄滅,他才沉默地轉過身,在濛濛雨霧中走遠。
*
壞天氣并沒有持續太久。
翌日,連下了好幾天的陰雨終于徹底停歇,江大的學子們見到了晴朗的日頭,也迎來了迎新藝術節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