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羽的衣角也随風蕩起,灰藍色的發尾在陰沉的日光下若隐若現。
他坐在石階上,後背倚着一座剛剛立起的墓碑,長腿舒展,一側膝蓋微蜷,渾身都透着股漫不經意的懶散。
“哧啦”一聲,手上開了一罐啤酒。
江羽捏着易拉罐,不知在跟誰說話:“我以前,非常讨厭酒。”
他仰頭呷了一口冰涼的液體,喉結微微滑動,勾勒出白皙流暢的線條,嘴角卻挂着一絲不屑的笑。
“後來才發現,酒的确是好東西。開心的時候可以喝,不開心的時候也可以喝,說不清開不開心的時候,照樣能喝。”
身後的墓碑非常新,刻着逝者的姓名,除此之外,一片空白,連張遺照也沒有。姓名下方的位置也是空的,沒有署明立碑人是誰。
江羽回頭看了眼墓碑上的名字,表情多了幾分冷淡的憐憫。
“我從沒有将你當作過父親。這一點,哪怕在黃泉路上,你也要清楚。”
山風擦着草木而過,發出清淺的低吟,将他的聲音襯得忽遠忽近。
“這個墓地,就當是還你的,畢竟當年賣了你一條船。”
他又吞下一口酒,眼神飄向遠方。觸目一片青山綠水,整個江城的景緻盡收眼底。
此時,淡薄的日光突然暗了幾分,空中飄起淺淺的雨絲,細密地拂在人的眼睛上。江羽站起身,将衛衣的兜帽拉起,擋住紛揚而下的細雨,整個人顯得愈發筆直清冷。
“我走了。”他将剩下的半罐啤酒放在了解成坤的墓前,“以後不會再來。”
*
程霏霏打着方向盤,一腳急刹車。車子漂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正正好好地卡進了兩車之間的空隙裡。
小禾懷裡抱着一束盛開的百合,花瓣随着車子的漂移猛地磕到車窗上,差點碾成一團。
她一邊護着花,一邊看向開車的人:“姐姐,你今天心情不好啊?”
“心情好,誰會陪你來掃墓?”程霏霏睨了她一眼,“唰”一下打開了車門鎖,“快去快回,我可不想在這地方過夜。”
小禾露出一個理解的笑:“姐,你要不跟我一塊上去?”
程霏霏抱着胳膊,堅定地搖了搖頭:“你媽應該不會想看到我。”
“怎麼會?”小禾的眼神裡流露出激昂的神色,“當年要不是你,我也籌不到最後那筆手術錢。雖然我媽到底還是走了,錢也實打實地花沒了,可我這個人最是重情義的,絕不會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程霏霏挖了挖耳朵:“嗯,就那點錢,還了這麼多年,還是沒還完。”
她算是明白了,債主當久了,就跟欠了債一樣,事事都得管。
“所以,這些年我一遍遍提醒自己,霏霏姐對我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這輩子都不敢遺忘!”
“……”
小禾緊抱緊了花束,開門下車,走向墓園深處。
程霏霏獨自留在車上,并沒有因為小禾的一番剖白而多生出幾分感動。畢竟,每年的大小節日、生日祝福、還有她母親的忌日,小禾都要宣誓一般地,把這番話颠來倒去地拿出來講,複讀機似的。
百無聊賴地打開車載廣播,程霏霏調到自己的頻道。
助理正在讀廣告詞,依哩哇啦的,是萬年也賣不出去幾個的滞銷品。
她煩躁地關上廣播,趴在方向盤上,神色恹恹地看向窗外。
此處是江城郊外的公墓,不是祭奠高峰期,墓園裡沒什麼人。空氣十分寂靜,遠處群山疊嶂,在程霏霏的眸底映出一排排青綠。陰沉的日光逐漸轉淡,幾分鐘後,竟然噼裡啪啦地下起了小雨。
雨點細密地砸在擋風玻璃上,程霏霏想起今早自己親口播的天氣預報,歎了口氣。
小禾剛才走得急,沒有帶傘。
她從儲物箱裡拿出兩把折疊傘,撐開其中一把,踩着山階向墓園走去。
雨雖不大,卻足以令視野變得朦胧。程霏霏沿着一排排墓碑找過去,有點記不清,馮惠珍的墓具體在哪兒。
畢竟,除了葬禮那次以外,她每次來,都隻是在山腳下等着。
雨越下越大,程霏霏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裡走,高跟鞋在山道上愈發吃力。擡起頭,視線穿過綿綿細雨,看到前方有一個人。
隻是遙遠的、模糊的一眼,卻令程霏霏的呼吸陡然停滞。
一瞬間,整個世界好像都在搖擺,記憶的畫面擠壓扭扯,在時間的滄田中變幻為不同的形狀,毫無預兆地砸進程霏霏的腦海。
而正中的那道身影,卻始終沒有變過,如同那些紛亂畫面中最恒久的一幀靜态,是她最根深蒂固、難以磨滅的記憶。
身體裡有一股奇怪的直覺在蘇醒,拉扯着她的神經,讓她渾身都開始細細地發抖,眼圈漫起久違的潮熱。
那人戴着兜帽,離得太遠,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也難以說出幾分具體的特别之處,可程霏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綿綿雨簾中,前方的身影忽然動了,似乎在朝着更遠的方向走。
幾乎來不及思考,程霏霏已經追了上去。顧不上看路,更顧不上羊皮底的小高跟是否踩進了泥水。
她一邊追,一邊喊:“别走,等一下……”
愈發清晰的雨聲将她的聲音湮沒,山路崎岖,程霏霏腳下一滑,猛地摔倒在地上。手中的雨傘滾了出去,被山風一帶,飄搖着飛遠。
程霏霏忍着鑽心的疼痛,擡起頭張望,視線裡已經沒有人。
空曠的墓園裡,隻有雨水冰涼地澆下,混合着眼淚流進嘴角,竟也沖淡了幾分灼人的鹹澀。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小禾匆匆趕過來,連滾帶爬地撿起被風吹遠的雨傘,罩在兩個人頭頂。
“姐姐,你沒事吧?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
她扶着程霏霏,顫巍巍地站起身。
“是江羽……”程霏霏此刻的形象簡直可以用狼狽來形容,渾身都在發抖,目光緊盯着地面,似乎在努力尋找一個具體的物什,強迫自己冷靜。
這是她這些年,好不容易練就的一套情緒管理的方法。
半晌後,整個人終于能夠徹底平靜下來,方才激蕩的沖動已看不出分毫。
而小禾扭頭看向前方,不确定地問:“真的是江羽哥嗎?他應該還沒有走遠吧,要不要我——”
程霏霏卻突然推開小禾的攙扶,猛地轉過身,獨自沿着來路,磕磕絆絆地朝回走。
小禾頓了片刻,連忙撐傘跟上。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汩汩水流彙聚到一起,順着石階嘩啦啦地流淌,将所有追逐的沖動洗刷得一幹二淨,仿佛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