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東宮傳來消息,說小春已被調在太子身邊侍奉,太子似乎對小春留意得很啊。”小德子谄媚一笑,“師父神機妙算,什麼事兒也逃不過您的眼睛。”
劉福背靠梨花木椅,閉目養神:“嗯,遲早的事罷了,不過他動作倒是快。”
小德子眼珠滴溜一轉,壓低了聲音道:“師父,您在太子近身安插了小春,總算可以放些心了。”
“放心?”劉福眯着的眼睛半睜開來,擡手給了小德子一個爆栗,“在這宮裡,什麼時候都不能放心。放了心,松了氣,那就等着死吧。”
小德子哎呦一聲,忙捂住頭道:“曉得了,我曉得了師父。”
“你啊,還是沉不住氣。”劉福伸出手指,點了點小德子的腦袋,“咱們投靠太子一黨,本就是不得已。若不是三皇子、湘貴妃那兒與傅東海串聯一氣,咱們也不至于與虎謀皮。”
“這太子啊,是最讨厭咱們這些閹人的。”劉福慢悠悠說完這一句,又懶洋洋打個哈切,閉上了眼睛。
“那師父,咱們......該怎麼辦呢?”小德子有些惶恐。
“怎麼辦?能怎麼辦。走一步瞧一步呗。”劉福道,“那些酸書生說得好——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今日太子宮中又上演了一出嶄新的把戲。
“铮——”琴音如絲連綿不斷,潺潺若高山流水,自指尖琴弦之上流溢而出。太子李谛席地而坐,以青紗蒙眼,分外癡迷地彈奏一曲《潇湘水雲》。
而重華殿中,不知何時又擺放着衆多花鼓,小巧者盈盈不過一掌,寬大者也不過可容三人立足。
粗掃一眼,這些花鼓并無稀奇,隻是模樣雕花精緻些而已,可若細看來,便會發現那些花鼓乃是用竹木制成,其中傾注了高低不同的水,表面用薄薄一層牛皮覆蓋,若有人踏在鼓面上,便會發出音色、高低不同的聲響。
泠泠悅耳,宛若置身山澗旁,聽鳴泉漱玉。
太子風流,好美色,喜奇淫巧計,隻見那些花鼓群中,一名身着霓裳羽衣的女子足踏花鼓,身形輕盈,竟是在這小巧玲珑的花鼓上翩翩起舞!
李谛的琴音如何鳴響,她也便如何應和,腳下花鼓随着那女子的動作不斷地發出不同而和諧的聲響,與李谛的琴音相合。
霓裳羽衣,以舞作樂,何等風流。
也虧得太子心思奇巧,能想出這樣享樂的把戲。
“叮——”李谛手下琴音蓦地一轉,一道清脆的聲響響起,全然不同于方才的悠揚,那女子腳步一頓,心緒亂了幾分,身形也随之不穩,情急之下踏錯了花鼓,竟是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琴音驟停,重華殿中霎時間靜得出奇,李谛明明一副仁慈的佛相,平常行事也不苛責,可這殿中侍從卻是莫名屏息,半分不敢動彈。
“殿下、殿下恕罪......”那女子匆忙下了花鼓,向李谛請罪。
李谛歎息一聲,他的指尖緩緩地敲擊着琴面,在這靜谧的大殿之中發出扣人心弦的輕響。
“咚、咚、咚——”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彎了彎嘴角,擡手扯下了眼上青紗,那雙風流丹鳳眼轉而望向在一旁侍候的小春。
“罷了,你來。”李谛慢悠悠道。
小春頓了一下,略微擡起頭來,似有些遲疑:“殿下......”
“你替她來。”李谛本就生的含笑唇,如今笑起來,更是顯得親和慈悲。
可他話中的玩味與作弄,卻全然與親和慈悲背道而馳。
一如這殿中神佛,盛大堂皇,卻在這滿室旖旎中顯得格外諷刺。
小春有一瞬間是想要反駁的。
這霓裳羽衣他穿不來,鼓上舞也跳不來,樁樁件件他都做不到,也不想做。他隻覺得自己在李谛身邊,是在将自己的骨血稱斤算兩的賤賣。
有那麼一刹那,那些還沒有完全泯滅的自尊在小春的耳邊呐喊“回頭吧”,從前的小春或許會動容,可小春已在不久前将那個可憐又可悲的自己殺死了。
如今的小春隻會明碼标價,手起刀落,一斤脊梁骨換富貴,一張面皮換榮華,滿身血肉連同良心一起換一張通天登雲梯,價碼給足,銀貨兩訖,童叟無欺。
小春隻頓了一瞬,便低頭對李谛道:“......是。”
于是乎他穿上霓裳羽衣,點上胭脂唇脂,及腰發絲散落,鬓如雲煙滿頭珠翠。
他本是男兒身,卻誤作女嬌娥。
李谛勾唇一笑,這一次他沒有眼覆青紗,而是笑着凝望着小春,“叮”的一聲琴音響起,小春随之踏上花鼓。
“當——”花鼓發出清越的聲響,旋轉之間,小春回眸望向李谛。
他粲然一笑。
本就是天生國色,偏添上三分情态,霓裳羽衣,世間秾華不過如此。
“铮......”李谛的琴音亂了幾分,小春眼波一轉,回身踏上另一花鼓,在李谛之前奏響一聲悠揚的鼓點。
在鼓點在大殿中回響,卻也不知有無在李谛心頭留下些淺薄的痕迹。
但小春知道,他會永遠銘記這一聲平平無奇的鼓點。
因為它敲碎了小春的最後一絲執念。
這具皮囊帶給小春太多的苦難,太多的悲傷,太多的不得已,小春對之惶然而厭惡。而在今天,小春突然意識到,這具皮囊或許比他想象的,要有用的多。
他曾不解世人為何對一副皮囊趨之若鹜,百年之後塵歸塵土歸土,不過都是一捧塵沙黃土。
但他現在明白了。
這是一柄雙刃劍,它可以帶給自己無盡的傷痛,而他也可以利用這把利刃,去切割他人的血肉與心髒。
那便趁這具皮囊沒有腐朽之前——
小春笑得暢快,笑得漂亮,世間萬般顔色都為這一笑而自慚形穢。
物盡其用吧。
......
夜色漸濃,小春向住所走去,神情有些疲累。
漫天陰雲無星,小春擡頭望去,隻覺得沉悶一如自己。
他在這宮中浮沉,越來越冗雜的事物動搖着小春的内心,他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傅東海,傅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