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甯宮中栽滿了梨花樹,稍一風動,便是滿堂落花如雪。
永熙帝看着倚在梨花樹下的上官熹,雙唇翕合良久,最終隻喚了一句:“皇後。”
上官熹看着飄落在指尖的梨花,頭也沒擡:“你來殺我?”
“朕不想殺你。”永熙帝道,他說他不想。
“可有我在,你終究是不得安枕。”上官熹神色平靜,“在我身後,阿谛會怎樣?”
“他是朕的長子。”永熙帝午夜夢回,常常想起那個一直被自己丢棄在昌甯寺的孩子,他總覺得虧欠無比,“上官氏一族再無威脅,他也不會知道你們的所作所為。”
“朕會立他為太子。”
上官熹輕笑一聲:“你不怕他來日得知真相,弑父殺君嗎?”
永熙帝答非所問:“朕虧欠他良多......也虧欠你。”
“阿熹,朕最後隻想問你......”永熙帝仰頭看着簌簌梨花,他不敢去看上官熹的面容,“你對朕,可曾有過一點真心?”
“無心之人,也配談真心嗎?”上官熹極盡奚落,她背過身去,再不看永熙帝一眼,她隻覺得惡心。
“當年竹影橫斜,月華照水,或許有那麼一刻,朕......我也想過抛卻那觥籌交錯虛與委蛇,隻同你在竹影陂旁,靜靜坐上一夜。”永熙帝的雙目似乎有些濕潤,又好像隻是錯覺,“回不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你親手毀掉的東西,又怎在這時談起當年。”上官熹累極了,她連一個眼神也欠奉,“你也不必愧疚,世上皆有因果,我與兄長在黃泉路上,隻等看你高而失位,淪落到比我今天尚且不如的地步。”
“去下旨吧,陛下。”上官熹捧起一朵梨花,貼于心口,她仰頭看着盛大的梨花樹,嘴角終于揚起一抹解脫的笑來,“皇後無德,賜自盡。”
“便以本宮之死,賀你江山萬裡,稱孤道寡。”
......
一樽白瓷酒壺被放在晏花時的面前,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永熙帝的背影:“陛下,您說過......要放皇後一條生路......”
“求死之人,何必強令她生。”永熙帝道,“你去送她一程吧。”
晏花時的雙手顫抖着,她看着那樽酒壺,無盡的悔恨湧上心頭,幾乎要将她淹沒,她想張口說些什麼,可她卻發不出任何聲響,她隻能沉默着搖頭。
“你與她素來親密,朕不得不生疑心。”永熙帝的聲音是那樣的冷,“待事成之後,你便是湘妃,不孤也會是朕最寵愛的孩子。”
恩威并施,她沒有選擇的權利。
從來都沒有。
晏花時癱坐在地,她怔愣良久,終于向那白瓷酒壺伸出手去,卻在半空中蓦地停滞蜷縮。
一口泛着鐵腥味的血湧上喉頭,卻又被她強壓下去,唯有一線洶湧的血痕流溢出嘴角,滴落在那白瓷之上。
怒極,悔極,恨極,她恨永熙帝,恨這重重宮闱,恨那如影随影的宗族家法......
她恨她自己。
匆匆半生,身不由己。
指尖又進一寸,晏花時終于緊緊握住壺耳,那白瓷的血迹被她抹去,好似從未有過。
“謹遵......聖谕。”她說。
......
緩慢而低沉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似乎昭示着來者波瀾起伏的心緒。
上官熹站在庭中梨花樹下,衣袖已然落滿梨花,她不用回頭,便已知道來者是誰。
“你來了。”
晏花時停了下來,停在離上官熹半丈之遠的地方。
正好的春風裹挾着落花,掠過上官熹與晏花時的鬓發,她們離得這樣近,卻又那樣的遠。
“這梨花開得真好。”晏花時仰頭望着繁盛的梨花樹,她看那繁密的枝葉仿佛無窮無盡,将宮牆都遮掩住,隻留下一片純白的無暇,“又是一年三月天。”
上官熹聞言偏過頭來,回望了晏花時一眼,她嘴角是輕淺的笑,身後是千萬枝盛大的梨花如雪。
“我們第一次相見,也是在這樣一個三月天。”上官熹一時間有些恍惚,她看着晏花時仍舊鮮豔的面容,有一瞬間覺得,她們仿佛仍在當年,“那是一場春日宴。”
“我記得那日日頭極好,憑風台側桃花灼灼,好一個陽春三月。你就站在那層層桃花圍中,舞一曲踏歌。”
“踏歌藍采和,世界能幾何。紅顔一春樹,流年一擲梭......”上官熹輕哼着小調,她的聲音那樣的輕,那樣的悠揚,似乎要随春風而上,離開這千瘡百孔的人間。
晏花時的心緒似乎也随着輕哼聲,飄蕩到了多年前的那個豔陽天,她仿佛看見了春日溫暖的光輝,看見光影斑駁的一叢潇潇竹林,看見竹林中那個一身青衣,不飾珠钗的女子。
她們第一次相見,彼時并不知道,日後多少愛恨糾纏,皆因這一眼而起,又因這一眼而滅。
“我記得的......”晏花時呢喃道,“我都記得。”
“彼時我隻覺這一曲踏歌潇灑,如今我才驚覺,這字裡行間究竟藏有多少落寞。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紛紛來更多,朝騎鸾鳳到碧落,暮見桑田生白波......”
“連長生的仙人都尋不得恒久,凡塵裡,更是一眨眼,便物是人非。”晏花時凝望着上官熹,她唇齒翕動,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傾吐,最後卻隻問了一句,“上官熹,你恨我嗎?”
上官熹搖了搖頭,她的動作很輕,卻沒有半分遲疑:“我若說不恨,你可相信?”
晏花時苦笑道:“那你還是恨我的好。”
上官熹也笑了,她笑得甯靜而平和,像是她們在窗邊描摹丹青時的秋陽,像是晏花時祝她自由那夜如水的明月,又像是她們訣别那日,晏花時知道自己再也觸摸不到的萬丈天光。
“我隻是......”上官熹擡起頭來,望着飛燕掠過朱牆鬥拱,“隻是有一些不甘,一些惋惜。你看這無窮無盡的深宮啊,愈堂皇,愈寒涼,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侵吞着我,有時我攬鏡自照,竟覺得自己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