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中的甯川自然也察覺出了不對，他悄悄掀起簾子，看了眼外頭的形勢，輕聲問着：“李叔，怎麼了嗎？”

李叔安撫道：“無事，少主，你且在馬車中安坐便好。”待甯川點點頭，将簾子放下，李叔這才對着那幫匪寇揚聲道：“出門在外，與其結仇，不如多個朋友。在下與諸位非是朋友，可也不妨交個朋友。”

“諸位若是圖财，在下這裡自有金銀奉上，我等隻為借路。”李叔先禮後兵，至此話鋒蓦地一轉，語氣變得有些危險，“倘若諸位執意結仇，我等手中刀劍，怕也是要見血了。”

若是尋常劫财的盜匪，聽了這話想必威風也先去了三分，可那夥匪寇卻渾不在意，哈哈大笑。

這是一夥窮兇極惡之徒，一滴冷汗滑過後背，李叔默默握住了腰間佩劍，向護在馬車周圍的侍衛使了個顔色，侍衛會意，紛紛點頭。

“圖财嘛，也是要的，隻是受人之托，老子還得要點東西，你們還有車裡那個小孩兒的項上人頭，老子便笑納喽！”賊首大笑之間，握緊了手中大刀，他目光兇狠異常，活脫脫一個亡命之徒。

“把他們的人頭給老子砍下來——下酒！”

一聲令下，群寇呼嘯湧來，李叔大喝一聲：“列陣！護送少主！”

四名護衛連同李叔一起結陣以擋，剩下兩名護衛調轉馬車，護送着甯川向反方向疾馳而去。

刀光劍影，生死相搏。

......

大雨封山，道路濕滑泥濘不堪，馬車已然被丢棄，在追殺中，護衛早與甯川走散，年紀尚小的甯川隻能隻身背負着包裹，在隐秘的山洞中瑟瑟發抖。

那潑灑的、刺目的血再次湧上甯川的腦海，他不懂為什麼一瞬之間，所有事情便天翻地覆，他明明隻是坐上了一輛去往楚地遊玩的馬車，卻踏上了一條事關生死的絕路。

他還太小，他隻能瑟縮着流淚。

“爹爹、娘親......”甯川喃喃道，“我還能再見到你們嗎......”

沒有人回答他，隻有屢屢寒風席卷山洞，甯川不住地發抖。

他顫抖着手解開包裹，想找找有無火石之類的物什，可包裹中的一封信卻吸引了他的視線。

信封上寫有四字——“川兒親啟”。

這是甯白塵的親筆。

甯川小心翼翼地将信展開，仔細地看着信中的内容：

“閱此信時，或已分别。然人生如宴席，歡宴過後皆是離散，古來如此，不必傷懷......爹娘亦想常伴川兒身側，隻可惜命運使然。世上若有一物，較性命更為珍貴者，曰義。人無義則不立，爹娘為義而去，此生無悔......”

“世間難得兩全法，既已許義，再難念舐犢之情。爹娘無力盡為人父母之責，終不見我兒長成之日。人生在世，終有一别，惟願我兒，無慮無憂，平安喜樂。”

“有言志異者，曰人魂可變為星辰。倘此當真，長夜萬裡，必有二星，照我兒百歲安平。”

“啪嗒——”一滴眼淚落在信上，暈開了筆墨，甯川徒勞地睜着雙目，任憑眼淚落下。

他竟不知那最後一次相見，卻成了永别。

“郎當——”“铿锵——”一陣兵器行動之聲自山洞外傳來，腳步聲也越來越近。

他們來了。

年僅十歲的甯川屏住了呼吸，握緊了爹娘贈給他的那柄短劍。

“呼——呼——”他幾乎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格老子的，躲到那裡去喽......”一陣搜尋過後，那些匪寇似乎沒有發現甯川的藏身之地。

腳步聲與謾罵聲漸漸遠去，甯川方松了一口氣，可下一秒遮掩山洞口的藤曼便被長刀劈開，草屑飛濺到甯川的眼中，他呻吟一聲緊閉雙眼，下一刻鋒利的長刀便抵上甯川細弱的脖頸。

粗糙的手掌羞辱地拍了拍甯川的臉，那賊首的雙目在黑夜中似乎閃爍着狼一般的綠光：“小子，找到你了。”

刀鋒在脖頸上留下血痕，甯川一動也不敢動，他第一次如此靠近死亡。

“老子也不想欺負小孩，隻可惜你爹娘的仇家指明了要你的人頭。”賊首笑道，“你知道你這顆頭值多少錢嗎？一千兩白銀，賺大發喽！”

甯川顫抖着，他隻是個孩子，他害怕。可就在此時，他突然想起甯白塵與紀扶搖，想起他們對自己說——

“我們的川兒，日後定是一位斬奸除惡的大俠。”

往日種種如白駒過隙，被今夜紛飛的大雨盡數澆滅，甯川握緊了手中的信，如此一個弱小的孩子，卻在死亡的威脅下強裝鎮定，他看着那賊首，雙目閃爍着執拗的光：“我的......我的爹娘呢？”

“你的爹娘？”賊首語氣輕蔑，“死了，早死了。或許被抛到了亂葬崗，或許被野狼吃了，你放心，你很快也會下去陪他們的。”

手掌驟然收緊，年幼的孩子平生第一次體會到，恨的滋味。

一滴眼淚靜默地滴落在地，正當那賊首要動手時，甯川低垂着頭顱，突然哽咽着開口：“我知道......扶搖劍法的劍訣......”

拙劣的利誘，可甯川知道，他還不能死。

他要為自己的爹娘，為李叔，為扶風派所有人，報仇雪恨。

賊首的動作驟然停了下來，他有些驚奇地看着甯川：“你知道扶搖劍法的劍訣？”他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你想要一條生路嗎，小子？”

“可老子不稀罕什麼狗屁劍訣，還是一千兩白銀更痛快！”賊首揮刀砍去，甯川的衣衫被冷汗浸濕，他緊閉雙目，牙關打顫道：“劍如平地風起，如飓生，扶搖直上，九章八十一式，可斬青天......”

刀鋒在距甯川脖頸半寸之處驟然停了下來，那賊首打量甯川弱小的、顫抖的身體，半晌後嗤笑一聲：“你倒真會些扶搖劍法的皮毛。”

“可上面的人直說要你的腦袋......”賊首摸着下巴思量着。

甯川卻先他一步道：“他們不認識我......”

那雙明亮的、天真的眼睛漸漸沉了下來，甯川看着賊首：“你會有辦法的。”

那賊首似乎怔愣了一瞬，随即大笑道：“老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未必有你這樣的膽量。”

“好吧，好吧。”刀鋒收回入鞘，那賊首攥住甯川的衣領，将他拎了起來，“那你便同老子回山，将你爹娘的扶搖劍訣，一字不落地，給老子吐出來吧。”

......

六年後，永熙五年。

一個小喽喽匆匆忙忙闖入山寨大廳，向匪首傅莽禀報道：“大當家的，朝廷派來的軍隊，已經到山寨三十裡外了！”

“急個鳥，慌裡慌張的！”傅莽将酒壺一擲，那酒壺墜落在喽喽的腳邊，登時碎了一地，“朝廷這些年派來那麼些個軟腳蝦，都被老子一個個收拾了，還怕什麼？！”

“義父，小心駛得萬年船，不妨聽他說完。”傅莽座下第一位，坐着一個眉目俊朗的少年，他約莫十七八歲，可他眼中的算計與鎮靜，全然不似一個少年人。

六年前甯川被綁來山寨，後來竟漸漸得到傅莽信任，被傅莽收做義子，改名傅東海，他如今的地位，乃是山寨的二當家。

傅莽武功甚高，可胸無點墨，更不要說什麼兵法詭道。這些年打退朝廷軍隊，全仗着傅東海的獻謀劃策，故傅莽也越來越信任他。

于是傅莽擺了擺手，示意那喽喽繼續說下去。

“據打探，這次朝廷派來的人，乃是什麼東廠提督，叫閻如風......”那喽喽小心着道，傅東海聞言動作微微一頓，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

隻他低垂的眼中，閃爍着莫名的光亮。

“昔日皇帝踐祚，政局不穩，叛兵四起，故朝廷無暇來管我們。如今天下平定，我等山寨自然也成了出頭之鳥。”傅東海道，“此次出兵，不可小觑，義父當早早設防。”

傅莽點了點頭，可他的神色卻不耐煩得很，隻擺擺手，抱住了身邊的舞姬：“有理，此事便交由你去做吧。”

傅東海的嘴角勾出一抹隐秘的笑，他應聲道：“是，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