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潭流水潺潺,落花簌簌,明明是這樣靜的春日,傅東海的心卻喧騰鼓噪,千絲萬縷紛亂如麻,怎麼也理不清,怎麼也斬不斷。
他鮮少有這樣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心神不甯,以至于來人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他都心不在焉,未曾注意到。
“怎麼坐在這裡?”一聲詢問聲響起,傅東海這才回過神來似的,猛地站了起來。
“師父。”傅東海望着走近自己身側,威嚴一如往昔的閻如風,輕喚了一聲,“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
“是想不明白,還是不想想明白?”閻如風問道。
傅東海垂首低笑一聲:“這世上知我之人,唯有師父您。可是如今連我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想不明白,還是......不想想明白。”
“若想不明白,便問迹,若不想想明白——”閻如風指了指傅東海的胸腔,“便問心。”
“問心......”傅東海恍惚沉吟,一時間往事湧上心頭,無限感懷。
他沉思片刻,終于擡起頭來,長舒了一口氣,似是将心中的郁結兩難盡數傾吐而出,而他的面容上終于流露出真切的笑意來。
“那年您帶我走出黑風崖,帶我來到宮中,收我為徒,授我武功。”
“我十八歲那年,您為我遍訪天下名匠,以西域隕鐵,為我鑄就這柄百川劍。”傅東海輕撫着腰側劍柄,他每一次摩挲劍柄上的紋路,似乎都可以從中體味出這些年來的恩重如山。
“那年我入東廠,第一次追殺兇犯,中了毒箭,您守在我的身邊,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傅東海輕笑了一聲,擡頭仰望着閻如風,“我記得我那時迷蒙之間,好像聽見您說,醒一醒,醒一醒......”
閻如風偏了偏頭:“是嗎,我不記得了。”
傅東海臉上的笑意更盛,他眼中似乎有閃爍的水澤,卻又在轉瞬之間消失不見:“我那時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無窮的路,無盡的黑,刀山火海深淵萬丈,可我聽見您在叫我,于是我向您奔去,我跑啊,跑啊,從無到有從死到生,我終于從睡夢中醒來,而我第一眼瞧見的,就是您的面容。”
“是您救了我,師父。多少次救我于水火危難之中,多少次令我重獲新生脫胎換骨......”傅東海望着閻如風,他眼中的信賴與崇敬,一如當年在黑風崖上,緊攥着閻如風衣擺的那個少年,“您還記得那年我弱冠生辰,您為我下的那碗陽春面嗎?”
閻如風道:“那是我第一次做,或許有些太鹹。”
“可我覺得,那是我平生吃過最好吃的陽春面。”傅東海歎息一聲,他不是惋惜,而是終于明了。
他問自己的心,究竟是功名、利祿、前程重要,是心上之人重要,還是這恩重如山的師徒之情更重要。
他明白了,也決定了,晏花時的蠱惑再也動搖不了他分毫,他願意為沈相宜而死,但他也絕不會背叛閻如風。
倘若閻如風日後當真如山潰倒,那這山崩地裂落石滾滾之中,他誓要與閻如風,他的師父——
共存亡。
“師父,我想明白了。”傅東海露出一個坦然的笑來,“隻是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閻如風道。
“身為東廠提督,也會有遺憾嗎?”傅東海發問。
閻如風靜默片刻,他的思緒回溯到很多年前,他還是無生劍的時候。
江湖夜雨,點滴天明,最後卻止于一對俠侶的墳茔,與青碑前那一叢生生不息的山花。
“凡塵世人,誰無遺憾悔恨。”閻如風望着天上浮雲,略微出神,“走得越高、越遠,遺憾悔恨之事便也越多。但這些年來我耿耿于懷的,隻有一件。”
“那是何事?”傅東海好奇道。
閻如風沉默半晌,那從未對别人提起過的過往與舊事被他深藏在心底,可如今想來,卻仍曆曆在目,清晰鮮活一如昨日發生之事。
如今這道沉疴終于要重見天日,他要對自己最信任的徒弟說出内心的秘密,也好像是給這些年的自己,一個交代。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
十三年前,隆清一朝二十五年。
傅東海的心莫名一緊,隆清二十五年,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一年。
他刻骨銘心,輾轉反側,難眠夢魇之中,都有這一年的影子。
這是他十歲那年,與甯白塵、紀扶搖分别的日子。
“那時我飄蕩江湖,以殺業為生,偶然接到一位達官顯貴的緝殺令,賞金萬兩,我自恃武功高強,自诩世上難有匹敵之人,遂未留心被通緝之人的名姓,便接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