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般說着,卻對李谛身邊的小春眨了眨眼睛。
小春明白她的意思,這是他與真真的約定。
“去吧。”永熙帝面對着李無邪,竟意外地像個慈父,“早去早回,莫要辜負此番盛景。”
李無邪彎着眼睛,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不久小春也尋了機會,輕聲對李谛道:“夜風寒涼,屬下為殿下取輕裘來。”
李谛那雙含情眸蓦地一轉,斜斜睨着小春,他似笑非笑:“你去吧。”
萬盞燈火懸于天邊,像極了普渡山的漫山流螢,明明是這樣輝煌而璀璨的盛景,身處喧嚣之中,李谛卻更覺落寞。
那張常攜笑意的唇漸漸抿起,唇中那粒唇珠竟也顯得寡淡起來,李谛望着小春遠去的身影,沉聲對身邊人吩咐道:“跟着他。”
“是。”
......
宮中喧嚣宛如不夜,斜晖堂卻更顯冷清。
“吱呀——”李無邪百無聊賴地坐在秋千上,一手提着昏黃的宮燈,一手托着臉頰,眼中亮晶晶地似是期待,口中卻又不住地歎氣。
“哎......”李無邪擡頭望天,她呢喃絮語,“月亮啊月亮,你說他......會不會來呢?”
“嘎吱——”門扉被輕柔地推開,一陣腳步聲傳來,李無邪當即回神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
“小春!”李無邪飛快地站了起來,她笑得那樣開心,彎起的眉眼像是天邊悠悠蕩蕩的月牙,“我知道你會來......”
她話音未落,小春卻站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低垂着眉目,喚了她一聲:“公主殿下。”
李無邪的酒窩漸漸消失,她怔怔地看着小春:“你也喚我殿下?”
小春偏過頭去,他不敢看李無邪的眼睛:“尊卑貴賤,不可......”
他們之間的鴻溝巨壑,恰如此時的三步之遙,這三步的距離,也許小春終其一生,都無法跨越分毫。
可李無邪卻不管,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她有些氣惱地看着小春,噔噔蹬向前跨了三步,擡起手來踮起腳尖,輕輕在小春額畔敲了一下。
很輕的一聲,卻叫小春七拼八湊的心牆霎時間付諸東流。
“不許叫我殿下。”李無邪瞪着雙圓月似的眼眸,“你要是再喚我殿下,我......我今生今世都不再同你說話!”
有些誓言,就算以命要挾也被人一笑置之,有些賭氣,分明是淘氣胡言卻也被人視為頂天之事,二者分别,不過是一個無情,一個有心。
就如此時,小春多少次邁越過生死關頭,卻被這一句賭氣驚得手足無措:“那該喚什麼?”
李無邪撇撇嘴:“你個呆子!喚真真,喚公主,或者——”
李無邪“噗嗤”一聲笑道:“不如就喚真真公主。”
“......真真公主。”小春輕聲念着,耳尖卻無端染上一層薄紅,他有些結巴,“我、我還是喚,公主吧。”
李無邪眼珠一轉,狀似無奈地看天:“好吧,随您的意,師父想怎麼喚就怎麼喚喽——”
小春也笑了,他從未這般開心過。
他本以為,他能伴她一程已是萬幸,可蒼天垂憐,好像他平生萬般坎坷皆是為了此刻的幸運。有那麼一瞬間,小春甚至妄想,是不是自己再爬得高一點、遠一些,就能多陪伴她一些匆匆年華。
“師父——小春——小春大俠——”李無邪一聲一聲地喚着小春,尾音拖得綿長而嬌俏,她的雙目在漫天燈火的照耀下燦若星辰,“中秋佳節,你給本公主準備了禮物沒有?”
小春本想玩笑說沒有,可他不想看見李無邪失落神色,于是他笑着點了點頭,從身後拿出了一柄劍來,遞給了李無邪。
自半月前許下約定,小春便又赴青山崖,去尋那位鑄劍的老先生。他為老者挑水尋鐵,翻山越嶺,嗟磨得雙手痕迹累累,可他并不覺得疼。那老先生終于松口,遂了他的願,為小春鑄了這柄新劍。
小春知道李無邪曾夢想仗劍天涯,做個逍遙恣意的女俠,可他還太卑微,他不能幫李無邪如願以償,他隻能盡己所能,助她圓一些千回百轉的夢。
“送我的劍?”李無邪的眼睛更亮了幾分,臉頰上的酒窩也深深顯露出來,像是兩汪明澈的清泉,她雙手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左觀右瞧,将這柄劍翻來覆去看了個遍,卻仍不願停。
“我很早、很早就想要一把劍了。”李無邪摩挲着精心雕琢的劍鞘,“可父皇說,女兒家不應習武,父皇很寵愛我,可我知道......他是一個涼薄的人;太子哥哥與三皇弟呢,他們太忙,總有做不完的事,我不想打攪他們;若我母妃還在,我知道的,她一定會為我尋來天下所有的寶劍......”
李無邪說着撫上劍柄,拔出劍刃,如水的劍光湧洩而出,劍刃上一朵清淺而精巧的海棠刻痕映入眼簾,一瞬之間,李無邪眼中盈滿的淚水終于落了下來,正落在那朵海棠刻痕之上——
“啪嗒。”
李無邪胡亂擦拭着淚水,卻覺得怎麼也抹不盡,她已經淚流滿面:“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的就是海棠?”
李無邪的眼淚滴落在小春的手腕上,小春心肺酸脹,他想擡手為她拭去淚水,卻又怕自己身上的塵埃,弄髒了她的眉目。
“你的衣衫上,唯一繡着的便是海棠。”
李無邪點了點頭:“因為我的母妃,生前最喜歡的便是海棠花。”
“垂絲海棠。我兒時常與母妃在海棠樹下嬉戲,那是我記憶中最漂亮的海棠花。小春,你見過嗎?滿樹的垂絲海棠随風搖曳,海棠無香,你在春風中卻覺得心神為之迷醉。斜晖堂中也有垂絲海棠樹,可這終究不是那一株。”
眼淚無聲地流淌,淚水朦胧之間,李無邪擡首看着小春,露出一個牽強的笑來:“母妃走了很久,可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思念我。今夜的星辰這般明亮,她也一定在天上笑我哭鼻子。”
“我知道人生在世終須一别,可我隻是有些後悔......”李無邪擡起頭來,望着那滿天星辰,“後悔沒有将她的面容,記得再深刻一些、再深刻一些,我怕有一天醒來,我會突然忘了她的眉眼......”
“可就算有那麼一天,還有海棠花在。”明明是李無邪在流淚,可小春的指尖卻在顫抖,他從袖中拿出了一支海棠發簪。
那發簪并非巧奪天工,與宮中珠钗不可相提并論,因為那是小春自己纏繞的海棠。他用盡心思,卻還是覺得粗拙,他不敢送給李無邪,若非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慰藉李無邪,這支海棠發簪也許會一直留在他的袖中。
李無邪怔怔看着小春手中的海棠發簪,她小心地伸出指尖,輕輕摩挲着海棠的花葉。
悉心燒制的琺琅,從深到淺徐徐展開的花葉層層疊疊,銀絲鑲嵌卷邊,中心點點金粉以作明黃花蕊。
李無邪見過比這精巧太多的珠钗,她乃永熙帝獨女,鳳冠在她眼中也不過爾爾,可她喜歡這支無甚光彩的發簪。
“海棠花會盛開、枯萎,春去秋來非人力可阻,可公主心中的海棠花不會凋謝。”小春道,“天上人間千山萬水都不可擋,隻要還有思念。”
李無邪蓦地握緊了小春的手,她一擡眼,便撞進了小春浩蕩的雙目中。
那雙眼睛那樣漂亮,漂亮得像是那年無窮無盡的海棠。
李無邪抹去淚水,笑道:“好,小春,那便為我戴上發簪吧。”
她知道,她終于擁有一朵永不凋謝的海棠花,無論風刀霜劍、雨吹雪打都不會使它凋零,它盛開在一個永恒的春天。
小春拿起發簪,輕輕将海棠斜插進李無邪的鬓發,而李無邪輕聲笑道:“小春,我想好了。這柄劍的名字,就叫——”
“見春山。”
來時霜雪多歧路,平蕪盡處見春山。
“簌簌——”似是一陣夜風驟起,林葉微動。
小春耳尖微動,卻是不動聲色,隻對李無邪笑道:“好,就叫它‘見春山’。時候不早,夜風太涼,我送公主回宮吧。”
李無邪将眼淚擦幹,與小春說說笑笑,一同走出了斜晖堂,向自己的長樂宮走去。轉角處,一道鬼祟的人影收回目光,徑直向太子居所奔去。
這是太子派來監視小春的人。
這人素來多疑,生性謹慎,他再三确認身後沒有人跟來,這才繼續向前奔去。
正當他在宮道上奔走之間,一聲尖銳的烏啼自身後響起,那人猛地一驚回首,隻看見人煙蕭瑟的來路,他将将放下心來回身,卻隻見一柄長劍攔住了他的去路!
“何人!”那人瞳孔驟縮,猛地向後踉跄三步,而那柄無聲無息出現的長劍的主人,也終于從宮牆後緩緩踱步而出。
是小春。
他那雙微微上挑的瑰麗眼瞳,在冷冽劍光的映射之下更顯詭谲,纖長的眼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顫動的陰影,他隻半擡着眼睛望着那人,卻令那人無端地毛骨悚然。
一滴冷汗順着脊背滑落,那人心中騰升起一種瀕死的錯覺。
此刻,那人毫不懷疑,如果小春願意,自己絕對會徹徹底底消失在今夜,不留一點痕迹。
“真不好意思,攔了你的路。”小春的語氣很平淡,平淡得好像持劍之人并非是他,“我自會向太子殿下禀明,就不勞閣下——”
“代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