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許久未見,在東宮可好啊?”劉福一邊笑問小春,一邊揮了揮手,命人為小春送上一盞茶來,“東宮集天下富貴于一地,你不會怪公公這裡的茶水寡淡吧,哈哈哈哈。”
小春時常敬佩劉福,他平生第一次,見到這樣笑裡藏刀的人。
小春接過茶盞,卻不飲茶,他隻望着劉福道:“公公言重了,位卑不敢忘恩,小春雖在東宮服侍,可心裡卻記着公公的大德。”
“那真是老朽之幸呐。”劉福細小的眼睛笑眯了起來,“既然來了,咱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太子殿下吩咐你來的?”
“公公神機妙算,想必早已猜到屬下的來意。”小春道。
“诶,你是太子殿下的屬下。”劉福擺了擺手,“咱家可不敢僭越。”
“若小春此來是太子殿下的屬下,公公有何要說嗎?”小春心中暗道,劉福此人果真老奸巨猾,不好相與,隻能與他見招拆招了。
“那便替咱家告知殿下,咱家願為殿下鞠躬盡瘁,誓死相随。”劉福的神色不變,仍是笑盈盈的一張發面饅頭似的臉。
小春目光一暗:“若小春是公公的屬下呢?”
“不敢當,不敢當。”劉福忙道,“隻不過你是咱家引薦的人,咱家少不了對你關心幾分。此次秋獵怕是風波疊起,不得安甯,幸而咱家還有神機營可作依靠。”
話說到此,劉福眼神一動,小德子當即會意,将一個錦匣遞給小春。
小春接過匣子,打開一看,一把匕首映入眼簾。
“咱家會将神機營部分人馬交予殿下,以助殿下大業。可剩餘人馬需得随侍聖駕左右,不得全然托付。你可用此匕首沿途标記,倘若殿下需要,我神機營人馬跟随标記,自當前來相助。”劉福說話之間,眯起的眼睛似乎閃爍着意味不明的光,小春聽着他加重的“相助”二字,卻嗅到了無端的陰謀味道。
劉福他......真的是要相助太子嗎?
小春心下存疑,卻将錦盒收下,對劉福拱手道:“小春定将公公的忠心轉告殿下,不負公公之托,不知公公還有何吩咐?”
“并無吩咐,隻安心服侍太子殿下便是。”劉福笑道。
“那小春改日再拜訪公公。”小春告辭道。
劉福含笑點了點頭,待小春走遠,笑意才逐漸淡去。
“公公不告知他,咱們的意思嗎?”小德子遲疑地問道。
“這關乎腦袋的秘密,怎可随意告人呢?”劉福瞥了眼小德子,“他這種聰明人,可用,不可信呐。”
“但他能想明白的,想明白那把匕首,他非用不可。”劉福意味深長。
“公公是把他當作一枚棄子了?”小德子問道。
“非也——”劉福搖了搖頭,“不是棄子,是他本來的作用,就是如此啊。”
“你啊,到底是見識太淺,就與咱家一同看出千載難逢的好戲吧。”
......
永熙二十九年秋,秋獵圍場。
永熙帝一行浩浩湯湯的人馬曆時十幾天,終于抵達秋獵圍場。各大行營早已建好,守衛官兵策馬驅馳來來回回,不敢有分毫疏漏,隻因在三天後,祭天大典便要正式開始,秋獵也要拉開帷幕,有責之人均不敢懈怠分毫,驚擾聖駕。
有人殚精竭慮不敢有絲毫差池,有人卻處心積慮試圖攪動風雲。
太子行營内,李谛問着小春:“祭禮衣冠可都到了?”
小春回道:“都到了,屬下已仔細檢查過,絕無破損差池,殿下大可安心。火器也已埋放好,雖說已是萬全之策,但今夜屬下還是想探訪地形,以備不虞之憂。”
“那自然是好。”李谛停頓片刻,而後偏開目光,輕聲道了一句,“......你小心些。”
“屬下定不會洩露蹤迹。”小春以為,李谛是讓他小心蹤迹,莫叫他人發覺端倪。
李谛卻抿了抿唇,他還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不是這個意思,他本想叫小春小心些,莫要受傷,可話到嘴邊,他卻又說不出口了。
他本不是這樣優柔寡斷的人,到底是什麼時候起,他開始變成這樣了呢?
是在見到李無邪鬓間那朵海棠發簪後,還是溫穆皇後陵寝前的那場大雨中?是始自一個緊緊連結的擁抱,還是很久之前,小春跳的那支飛煌舞,叫他恍一擡眼,如見神人?
正在李谛心亂如麻之時,行營的簾帳被“唰”地撩起,一陣秋風吹入帳中,裹挾着一片秋葉落在李谛的腳邊,緊接而來的是一聲靈動而嬌俏的呼喚,打斷了李谛的思緒。
“太子哥哥!”李無邪笑意盈盈地踏入帳中,對着李谛問好。她今日一改尋常裙钗裝扮,換上一身便于騎馬狩獵的月白胡服,袖口衣擺以錦線繡成水波紋樣,胸前繡着一團松鶴延年,頗為脫俗飒爽。加之她今日以銀冠束發,将青絲高高挽起,倒更添三分英氣在身。
“皇妹今日怎有空閑來為兄這裡?”李谛瞥了眼李無邪,卻又轉眼去看小春,他看着小春忽然亮起的雙目與微微彎起的嘴角,不由地咬緊牙關。
像是一壇子陳醋打翻在骨頭縫裡,彌漫着令人倒牙的酸,可就算他怎樣咬牙切齒,也隻是隔靴搔癢、無可奈何。
“我給皇兄送些味道稀奇的點心。”李無邪眨巴着眼睛,輕輕地将一盒糕點推到李谛的身前,“牛乳蒸的,方才出爐,特地送來給皇兄先嘗......”
說什麼點心、皇兄先嘗,李無邪說到這裡才是“圖窮匕見”:“還有,我想問皇兄借一個人。”
她一邊說着,一邊雙手背在身後七擰八扭,生怕李谛一張口就說出個“不”字來。
“哦?”李谛笑得嘴角有些僵,他如今真真是皮笑肉不笑了,“皇妹想要借誰?”
李無邪飛快地看了小春一眼,圓杏似的眼裡閃着欣喜的光:“近在眼前,我想借皇兄身邊的小春,行嗎?就一小會兒。”
李無邪就這樣滿目期待地看着李谛,李谛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可他千年的狐狸怎可輕易漏了馬腳,于是他就這樣僵笑着,轉頭問小春:“行嗎,你跟她走嗎,小春?”
李谛笑着,眼睛都有些微眯起來,往日裡他低垂着眉目,像一尊寶相莊嚴的俗世佛,如今他笑彎了眼睛,倒真像隻狡黠的狐狸,一隻危險的、時時刻刻引誘你步入萬丈深淵的狐狸。
若在平常,小春早就讀出了他話中的威脅意味,順着他的意思了,可是今日小春想也沒想,徑直向李谛行個禮,道:“屬下告退。”
“......”李谛笑意都挂不住了,偏偏李無邪還在這時抓着小春的手,帶着他就往外面跑,還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皇兄再見!”
二人身影逐漸遠去,隻剩李谛站在原地,蕭瑟的秋風吹入帳中,他腳邊的落葉孤零零地打了個旋,而後又從半空中晃晃悠悠飄落下來,落在了李谛的衣擺上。
“嘎吱——”李谛有些心煩意亂地撩了撩衣擺,一腳邁出踩在了秋葉上,他走到鏡前,攬鏡自照,那張被宮中女子号為“天上人”的面容映入鏡中,他卻罕見地皺了皺眉頭。
“不像嗎......”李谛喃喃自語,“為什麼看她,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