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李不孤微微垂下了頭,“可若能有一場短暫的夢,何嘗不是一種如願呢......”
......
半月後。
小春與李不孤在萬劍谷中養傷已有半月了,外界李谛如何執迷尋找小春、幾近瘋癫,湘貴妃如何輾轉反側衣帶漸寬,永熙帝如何沉默無言愈加蒼老,劉福如何虛僞作态,種種景象仿佛都與他們漸行漸遠。
難怪人常道,山中可養性。
小春的眼睛漸漸恢複,隻是還不能見光,于是他仍用布條蒙住眼睛。李不孤的腿傷雖未恢複,但也好轉了不少,也不知那萬劍谷主人是何身份,幾貼藥下去,竟将李不孤那樣嚴重的腿上治了個七七八八。
而此時,小春正與李不孤坐在漫無邊際的芳草中,聆聽着秋風過境的聲響。
李不孤雙手撐地,他仰起頭來,微眯起眼睛,看着天邊掠過的鷹。
“曾經我有過一隻獵隼,它的翅膀張開,比一人還長,它飛得也是那樣快、那樣高。”李不孤随意地揪起一根野草,“小的時候我的母妃不讓别人跟我玩,那隻獵隼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那時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北海。”李不孤笑着躺倒,秋陽照在他的臉上,有些許刺眼,他便擡手遮住了眼睛。
“鵬北海,鳳朝陽。是個好名字。”小春接道,“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李不孤道,“它死了。母妃命人剪去了它的雙翅,拔光了它的羽毛,将它付之一炬。她說我玩物喪志,不堪成器,可我那時候連玩物喪志是什麼都不懂,我隻能在火邊,眼睜睜地看着我唯一的朋友在火焰中,被一陣風吹散。”
李不孤的嘴唇翕合着,微微地顫抖着,他掩蓋着面容的衣袖暈開一片濡濕。
“她一直想要我取代皇兄,自我記事以來,她永遠是那樣的冷眼看我,好像我是她腳下的泥,衣角上的塵土,好像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李不孤掩蓋着自己的面容,像是要躲藏進掩耳盜鈴的黑暗裡,“我都快記不清了,記不清她什麼時候抱過我,什麼時候對我笑過。或許從來沒有......”
李不孤掩飾性地笑笑,他想要掩蓋自己的悲傷,可他嘴角的笑意比眼淚還要苦澀:“小春,若我有一天能不與你們為敵,我其實是想去做一名大俠的。”
年幼的李不孤最喜歡看的,就是從宮外偷偷運進來的武俠話本。他看那些俠客一匹馬,一把劍,一壺酒,一個心愛的人,就可以浪迹天涯,四海為家。他羨慕啊,于是他就照着話本裡的“絕世秘籍”悄悄地練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學成絕世武功。他會偷偷地溜進禦膳房,去嘗一小口話本中的酒,最後被辣得舌頭發麻。
年幼的李不孤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有了一匹白馬,是不是就能像那些大俠一樣,除惡揚善、快意恩仇。
“那時候總是太幼稚,把異想天開都當了真。”李不孤嘲笑着自己,他想等眼淚自己幹涸,不想在小春面前露怯,可小春纖長的手指已然觸碰到了李不孤的臉頰。
一滴水澤落在指尖,布條遮掩住了小春眼中的情緒:“你哭了。”
“我沒有。”
李不孤在撒謊,他已然淚流滿面。
小春聽着李不孤壓抑的哽咽聲,把手上沾染的眼淚在李不孤的衣服上擦幹,而後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頭也不回地向遠處走去。
“那你哭吧,我去找出口了。”小春冷漠道。
“......啊?”李不孤眼淚流也不是,不流也不是,就硬生生地堵在眼睛裡。他趕忙放下袖子,抹幹淨臉上的淚,掙紮着踉跄着爬了起來,滿臉淚痕、一瘸一拐地跟在小春的身後。
“不是......”李不孤幾乎有些哀怨地看着小春越走越快的背影了,“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嗎?”
“各人自有各人路,已經走了,還談什麼後悔如果。”小春頭也沒回。
“你救不了你的朋友,也挽回不了你的兄長,你若真狠不下心,便什麼也别做任人魚肉,若狠得下心,就做得徹底,何必搖搖擺擺進退兩難,和我在這裡自怨自艾,說什麼苦說什麼難。”
“我......”李不孤叫他說得一怔,他隻覺得小春的言語像是一把尖刀,刺透了他這些年粉飾的借口,他有些羞慚又有些氣惱,他隻能反問着小春:“你又不是我,怎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當然不是你。”小春不欲與他多舌,他的語氣平平淡淡,連一分波動也無,“因為我同你一般年紀的時候,隻會擔心我會不會餓死。”
李不孤像是被人敲了當頭一棒似的愣在原地,他看着小春的背影越來越遠,風鼓起了小春的衣衫,顯得小春身形更加消瘦。
他的背影是那樣孤寂,好像他一個人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這裡。
李不孤怔愣半晌,然後發了瘋似的邁開他那條沒好全的腿,用盡全力向小春追去。
“小春,你等一等我。”李不孤道,“一個人走也太孤單了。”
“那就快跟上來。”小春道,“距我們墜崖已過去半月,如今非常之時,半月世間足以天翻地覆,我們要快點找到出口,離開萬劍谷。”
小春一邊說着,一邊略微放緩了腳步,而李不孤也追了上來。
掌心傳來肌膚的溫度,李不孤牽起了小春的手。
少年人心中從無芥蒂,他們的憂愁很快就可以忘記,陽光照耀着李不孤的面容,他對小春笑道:“我牽着你的手,帶你走。讓我當你的眼睛吧,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