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腿中的瓷片被小心翼翼地拔了出來,些微殘損的血肉附着其上,它們一同被丢入水中,暈開一片刺目蕩漾的紅。
“怎麼這會兒不喊疼了?”小春垂着眼眸,輕輕地為花在衣的傷口裹上紗布。
花在衣坐在小春的身旁,一手撐着床榻,一手端着煙杆,他先是吸了一口芸葉煙,才在缭繞的煙雲中悠悠回答:“當時是做給他看的。”
“程逍,還是十九?”花在衣笑道,“他喜歡你,願意為你出生入死。”
“對手而已,除此之外,别無他物。”昏黃的燈光将小春的面容照徹得更加柔和,可他說出來的話卻又那麼冷淡疏遠。
“那我呢?”花在衣望着小春,輕聲道,“我們是什麼關系?”
小春道:“我尚且不知道你是誰,哪裡來的什麼關系?”
“我告訴你啊。”花在衣微微前傾,靠近了些,“我過去的一切,都可以告訴你。”
花在衣的眼睫微顫,在燈光下像是墜落的蝴蝶:“我對你,沒有秘密。”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是活不久的。”小春道。
花在衣笑得彎起了眼睛,甚至咳嗽了兩聲,于是那雙春水般的眼睛,便滲出一兩滴生理性的淚來,使那雙眼睛變得更加霧蒙蒙的,像是雲後的月光。
“不,你不用擔心,我的秘密、我的一切,都為你所有。”花在衣笑着,卻又很認真,好像真的在吐露自己的真心,“我說過了,我就是為你而來的。”
“我倒好奇,我們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說為我而來?”小春饒有興緻地撐着頭,看着花在衣。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花在衣道。
“長話短說吧。”小春微微打了個哈切,他有些困了,于是他周身緊繃的戾氣便被這困意與柔和的燈光所削弱。
在今夜,小春短暫地卸去了自己的爪牙,隻留下一個平和舒緩的夢。
“噼啪。”燈花炸了一下,花在衣溫柔地笑着,他提起剪刀輕輕剪去一段燭芯。
燈光微微暗淡下來,窗外似乎下起了淅瀝的春雨,雨珠輕輕叩響窗棂,這一夜靜的出奇,直叫人喧嚣的一顆心,也随之緩緩舒展、平靜下來。
“永熙三年,有一個孩子出生在南诏,他的母親是南诏的聖女,他的父親是南诏的國師。”花在衣的聲音輕柔舒緩得如同潺潺流淌的溪水,一切都在緩緩道來。
“那這個孩子也算得上身出名門。”小春輕輕合上雙眼,說道。
“不。”花在衣搖了搖頭,他又往煙杆中添了些芸葉絲,他的目光忽明忽暗,“這恰恰是他噩夢的開頭......”
......
永熙三年,南诏。
“哇——”一聲響亮的啼哭響徹屋宇,南诏國師段衡低頭看着懷中初生的孩子,他怎麼也遮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南诏聖女花無痕躺在床榻之上,臉色蒼白,她緊緊閉合着雙目,盡力平複着自己的呼吸。
她流了太多的血了,太劇烈的痛苦幾近麻木,她的心髒與神經也随之抽搐。
疼痛好像一柄鋒利的尖刀,在她的心口與腦海中劃出道道淋漓的傷口,有些禁锢已久的事物仿佛要從中争先恐後地湧出......
好疼、好疼!花無痕幾乎顧不上身體的疼痛,她蜷縮起來,雙手抱緊了自己的頭。
段衡瞥了花無痕一眼,冷眼旁觀道:“無痕,看看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花無痕陡然擡起頭來,她終于想起了些什麼,她的雙目中迸射出莫名的閃光,她掙紮着爬下床榻,傷口撕裂,血如泉湧,她咬牙攥緊了段衡的手,想将他的手掰開,去接過自己的孩子。
“放開,你放開!”花無痕緊緊盯着段衡懷中的孩子,她雙目猩紅,“放開我的孩子!”
段衡卻任憑她弄亂了自己的衣衫,花無痕剛剛生産過,她根本沒有力氣,段衡待她力氣徹底耗盡,才緩緩喚了一聲:“無痕。”
聲音很輕,卻又好似沉重的鼓點,敲擊在花無痕渺茫的心頭。
“咚——咚——”裂口被重新堵上,奔湧出來的一切都被強行塞回陰影之中,她的心髒扭曲着、抽搐着,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其中複活、遊動,一下下挑撥着她的神經,将她颠倒錯亂的記憶撥回一潭死水的謊言。
花無痕雙目中的憤怒漸漸褪去,她逐漸平靜下來。
波瀾漸漸平息,于是那雙眼睛重新變成兩處古樸無波的深淵,沒有一絲光亮。
“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段衡看着花無痕道。
“是的,我太累了。”花無痕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重複道,“我太累了。”
“看看你的孩子吧。”段衡放輕了聲音,溫柔得好似先前冷臉的人不是他一般。
花無痕看着孩子,她輕輕伸出手來,描摹着他稚嫩的眉眼。
“給他起個名字吧,無痕。”段衡道,“他和你姓。”
“和我姓。”花無痕看了那孩子半晌,一個名字突然湧現在她的心頭,“花在衣,就叫他花在衣吧。”
“掬水月在手,弄香花滿衣。”段衡冷笑一聲,“你還是沒忘了他。”
花無痕茫然地張了張口:“什麼?”
“沒什麼。”段衡低頭看着懷中的孩子,波谲雲詭的眼中暗藏着極緻的狂熱,“都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你和我結合而誕生的孩子,将是蠱身聖體!他将是王蠱最好的宿主!”段衡抱着孩子,大步走出房間,門扉被猛地推開。
天光潑灑在孩子身上,他不停地啼哭着,而段衡将那孩子高舉過頭頂,對着門外萬千信徒,莊重宣稱道:“王蠱宿主,誕生了——”
“砰!”一片跪地之聲,如同大地的轟鳴。信徒們對着段衡和他手中的孩子虔誠跪拜,他們将手掌貼緊心口,閉眼呢喃着神秘的咒語,像是一場來自遠古的祭祀。
花無痕站立在屋檐的陰影之中,靜靜地看着這一場拉開帷幕的鬧劇。
......
“王蠱?”小春問道,“何為王蠱?”
“南诏人善蠱,其中蠱術最為神秘、駭人聽聞的一脈世代相傳,為南诏國師。每一代南诏國師畢生所求,都是煉就一隻傳說中的王蠱。”花在衣道,“南诏有一秘術,乃是以人身煉蠱。蠱師将數種最為毒辣的蠱蟲種入人身,以血肉為飼,蠱蟲在宿主體内自相殘殺,最終活下來的那隻蠱蟲,即為最後的勝者。”
“而所謂王蠱,便是以八重篩選後的十九隻蠱蟲,種入一人體内,最後活下來的蠱蟲,即為王蠱。”
小春沉默半晌,才道:“八重篩選......煉就這一隻王蠱,需要多少條人命?”
“數不清了。”花在衣搖了搖頭,“南诏的土地之下,皆是白骨。為了煉就這一隻王蠱,曆代國師傳承了三百八十年,終于得到了最後十九隻蠱蟲。”
“可是還需要一位宿主。”小春看了花在衣一眼,而後垂下了眸子,像是在遮掩什麼神情。
“沒錯,還需要一位宿主。”花在衣輕笑道,“十九隻曆盡殘殺的蠱蟲,需要一個能承受得住他們破壞的軀體。”
“是你......”小春的指尖抽動一瞬。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據說他們離蠱身聖體隻差一步之遙,于是他們造出了我。”花在衣又緩緩吸了一口芸葉煙,才繼續道,“什麼蠱身聖體,隻不過是比起别人,命格更賤一些罷了......”
......
“我來為小殿下送吃食。”一位中年婦人提着食籃,将令牌展現在守衛的眼前。
“今日白姆媽怎麼沒來?你又是何人?”守衛微皺了皺眉。
“我是雲岚,白姆媽病了,暫時由我來照顧小公子。”雲岚道。
那守衛仔細端詳着那塊令牌,并未發現什麼端倪,他又打量了雲岚良久,這才放她進去:“一柱香的時間,速去速回。”
雲岚點了點頭,面前陰森的大門被守衛推開,潮濕而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雲岚蓦地一哆嗦。
青天白日之下,這裡竟如同亂葬崗一般陰寒。
這裡......真的是那三歲孩子能住的地方嗎?
雲岚攥緊了拳頭,鼓足了勇氣,這才緊緊提着食籃,擡腳跨入門中。
陰暗而漫長的甬道,每有一陣風來,便會回響起瘆人而凄清的嗚咽,雲岚冷汗頻流,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終于走到那孩子住的廳堂前。
“嘎吱——”門沒有鎖,雲岚試探地輕推,那門便應聲而開。
黑暗中,一雙幽深的、又夾雜着青色的眼眸緊緊地盯住了雲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