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宣慰司,楊氏土司。
楊沛洋溢着一臉圓滑的笑,他分外恭敬地親自送使者出城,一邊走一邊笑道:“使者且放下心來,太平軍乃是衆望所歸,如今一統四川,來日莫說分天下而治之,就是另建新朝也唾手可得,楊沛不才,卻也識得時務,還請使者歸軍後轉告将軍,代述老朽這一片拳拳忠心啊。”
“楊首領此言,在下必定傳達。”使者欣然領受,與楊沛拱手告别。
塵土飛揚,使者絕塵而去,楊沛站立原地,慨歎一聲:“本以為是一群不成氣候的匪寇,卻不想竟有王相。”
“大人的意思是,要歸附太平軍?”楊沛的手下出聲詢問道。
“我教過你們,什麼叫做明哲保身。”楊沛不耐道,“眼下他得勢,我若不依附,麻煩是我自己,且低眉順眼靜觀其變,看他來日如何,若是真有逐鹿天下之資,我何不順手推舟出上一份力氣?倘若他們不成氣候,我便投誠朝廷,也算立了一功,足以保我楊氏百年富貴。”
便宜都叫他占盡了,此人真可謂城府頗深,貪心不足蛇吞象。
“這亂世啊——”楊沛搖了搖頭道,“長點心吧。”
“回府。”“是。”
楊沛雖隻是一個土司首領,可他的府邸卻絕不遜色于王公貴族,隻見那漆紅的威嚴大門轟然而開,兩座金獅笑口相迎,楊沛擡腳跨過門檻,走過曲折回廊,這才走到自己的房前。
他要靜下心來想想目前的局勢,故他屏退了身邊的仆從。
“嘎吱——”楊沛推開門扉,他正要邁入房中,可一個陌生的紅衣人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他的房中!
你是何人?!楊沛剛想開口暴喝一聲,喚來仆從,可他的嗓子卻在一瞬之間啞然無聲!
那紅衣人悠悠哉轉過身來,他手持一杆雲霧缭繞的煙杆,那雙清麗婉轉,卻又流露着徹骨頹唐的眼睛緩緩望向了定在原地的楊沛。
他動不了了......楊沛瞪大了雙眼,忽地跌坐在地。
“楊大人,别怕。”花在衣笑着輕吐出一口渺渺的煙雲,“我不是來害你的。”
“我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楊沛全身顫抖着,他看着花在衣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着一個怪物!
什麼、什麼問題?
花在衣緩緩站起身來,他一步一步向楊沛走去,他俯視着楊沛的恐懼,用最輕柔的聲音笑問道:“大人,你是要權,還是——”
“要命?”
此時此刻,與川南土司的安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川北保甯、夔州一帶的震天厮殺。陝南亦有小股匪軍,可這匪軍乃是被陝西軍力所牽制,可不知為何,這夥匪軍近日勢力突然增大,竟一時打退了官府軍隊,縱兵南下,攻城掠地!
保甯、夔州地接陝南,而駐守在保甯、夔州的定中軍節節敗退,他們所剩下的城池已然不多了。
橫屍遍野,血流成河,而他們的将軍杳無音訊。
“守不住了,這座城,守不住了......”保甯與夔州的殘兵彙合到一處,他們每個人在此刻都滿心絕望。
可就在這時,不知何處而來的一人一馬沖破敵軍層層包圍,風馳電掣之間,隻見那人于馬上揮舞長刀,将身側敵人紛紛斬落在地!
好似是天降神兵,片刻之間,那人已縱馬奔臨城下:“開城門!”
“來者......何人?”守城将士燃起一分希望,“是帶了将軍的口信嗎?!”
城門微微打開一道缺口,十九縱馬而入。
“籲!”十九勒缰停馬,環視着他周圍相互扶持的傷兵。
他們灰暗的眼睛緊緊盯着十九,他們希望十九能夠說出令他們振奮的消息。
譬如援軍,譬如幸運,哪怕是在騙他們,隻要有一絲、一絲生還的希望......
“我不是你們将軍的人,也不會有援軍。”十九無情地打破了他們最後一絲僥幸的希冀,可十九那雙向來輕佻的眼中,卻在此時閃爍着一往無前的堅定,“你們的将軍救不了你們,我是奉監軍大人之命而來!”
“你們若想投降,或者自盡,凡請自便。可若有血性者願搏一條出路,就還有一分生還的希望!”
“你憑什麼這樣說?”有人質疑道。
十九對他們來說隻是個陌生人,他們怎麼能就這樣相信他呢?
“憑我奉監軍大人之命而來,憑你們走投無路,憑你我——”十九雙目如炬,“隻因你我是唯一可以挽救自己的人!”
“有願求生者,聽我之令!”十九一振刀鋒,凜然道,“随我南下,求生,破敵。”
......
潼州城,圍困之中。
定中軍将士清掃了城中戰場,埋葬了自己的同袍,他們齊聲低吟着招魂曲,希望昔日身旁的兄弟,能夠魂靈安息。
“魂兮——歸來——”他們虔誠地閉上雙目,火光扭曲着吞沒了死去将士的身軀。
“魂兮——歸來——”夜風四起,掠過寂寥的空城,發出嗚鳴的嚎啕。
“魂兮——”一滴眼淚落地,融入土壤,杳無蹤迹,“歸來......”
可就在此時,潼州城外一道刺耳的聲音打斷了招魂,城外的太平軍高聲招降道:“潼州無糧,不日無炊!開城投降,必不傷君!”
“負隅頑抗,城滅、身亡!”
聲音不斷重複、回響,散發着屍體腐朽與燃燒氣味的火焰不斷地“噼啪”作響,每一個定中軍将士此刻都沉默無言,他們擡頭看着夜幕蒼穹。
烏雲遮月,這一夜沒有星辰,他們看不清方向。
他們又會往何處去呢?沒有人知道。
此時尚有随身攜帶的軍糧,可以支撐兩三日,真到了無米為炊的地步,他們又該如何呢?
他們迷惘、惶然,他們隻覺得無路可去,與此同時,一陣壓抑已久憤怒與怨恨也随着搖晃的心神一同噴薄而出!
“是他!”一個怒火攻心的将士站了起來,他一個無名小卒,竟伸手指着失魂落魄的曹鎮南,“是他讓我們陷入了絕境!”
“大膽!”盡管狼狽如此,可曹鎮南仍有威嚴在身,他睜瞪雙目,怒喝一聲,“無名之輩也敢來指責本将軍!”
色厲内荏,裝腔作勢。陷入如此境地,還不肯承認自己的滔天大罪。
小春看也沒看曹鎮南一眼,他的眼神在火光的映照下,卻愈來愈冰冷。
“戰雖失利,然尊卑有别,不可逾矩。”小春竟是在斥責那名士兵。
今日一戰叫衆人對小春心悅誠服,故小春一出此言,那士兵便不再說什麼,隻有些氣憤地退回了人群之中。
曹鎮南卻狐疑地看了小春一眼。
這個人......有這麼好心?倘若他真為自己着想,又為何要與自己争奪軍權?
小春似是還想出言維護曹鎮南,可是一道急切的聲音卻穿透了夜風的呼嘯與城外的招降之聲,清晰地傳到了在場每一個耳中——
“監軍大人,屬下有要事來報!”餘玉龍步履匆匆,他快步走至小春身前,單膝跪下,雙手手捧一封殘損的信紙,将這神秘的信紙遞到小春的面前。
“餘參将,這是什麼信?”小春不解地拿起信來,略微掃了幾眼,卻突然間神色大變!
“這......”小春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他緊緊盯着餘玉龍,急問道,“這封信從哪裡來?!”
衆人一時噤聲,誰也不知道那封信裡寫了些什麼。
“回禀大人,這是從曹将軍的盔甲中遺落的,被屬下撿到。”餘玉龍答道。
“胡說!”曹鎮南神色一變,他獰笑着走上前去,拽着餘玉龍的衣衫将他提起,“我盔甲有什麼東西,我怎麼不知道?!”
那向來在曹鎮南面前低眉順目、絲毫不敢有所違逆的餘玉龍,此時卻好像換了個人一般,他擡起頭來,第一次直視着曹鎮南,他擡手握上了曹鎮南鉗制着自己的手腕
“嘎吱。”骨頭被擠壓的聲音,劇烈的疼痛使曹鎮南緊咬牙關,一滴冷汗順着他的額角滑落。
餘玉龍收緊了手掌,他比曹鎮南還要高大,故他俯視着曹鎮南,那雙藏拙的眼裡此刻卻鋒芒畢露:“曹将軍藏了什麼,自己最清楚不過,監軍大人,此信事關我萬餘将士之生死,還請讀之示衆!”
餘玉龍此言一出,将士們便更加躁動不安,紛紛交頭接耳。
“這是什麼信?”
“不知道,這信裡到底寫了什麼?”
“什麼叫事關我們所有人的生死?”
一片嘈雜之中,小春長舒了口氣,他握緊了信箋,似乎用了莫大的努力才平複下自己的心緒,沉聲道:“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