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中軍在黔西九龍山中自顧不暇,卻說那重慶府永州城亦是人人自危。
那夜攻破永州城,俞連決一馬當先先入當地官府,留存了當地官府文書,再赴常平倉開倉放糧,拯饑民以攬民心。
可永州城饑荒較别處要輕得多,雖有窮困者感念恩德,可絕大多數城民卻仍心有戚戚。
城裡的富家大戶早就跑光了,稍微有點閑錢的人家也跑去别處縣城了,留下的隻有他們這些遷徙無望的平民百姓,他們近來聽說過太多有關太平軍的謠傳,你叫他們怎能不惴惴不安呢?
眼下城破了,朝廷的軍隊也走了,太平軍又會怎樣對待他們呢?
這一夜燈火憧憧,幾乎無人入睡,待到第二日清晨一聲鑼鼓敲響,城中百姓都心照不宣地走上街頭,看着那一群手持長戈的太平軍,與那站在中央的戴着奇詭面具的太平軍軍師。
在衆人的翹首以盼中,俞連決從容不迫地先向諸位百姓鞠了個躬。
此舉一出,衆人面面相觑,嘩然一片。
那位位高權重,将他們的生死掌握于股掌之間的軍師,向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百姓萬分誠懇地鞠了一躬!
他們被官吏指使慣了,被匪寇打壓慣了,他們可以忍受一切漫長的苦,但卻因為這一瞬的尊敬而驚愕不已。
“那個軍師在向我們鞠躬......”
“他看起來,好像和朝廷的那些人不一樣......”
“噓,聽聽他要說什麼。”
俞連決緩緩直起身來,他環視着四周低語的百姓,溫和開口道:“在下太平軍軍師俞連決,之所以要對諸位鞠這一躬,是因為這天下歉你們一聲謝謝。”
“天下......歉我們?”
“别開玩笑了,我們算什麼......”
“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歉你們,因為正是你們的嘔心瀝血才讓他們得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們常以為王侯将相,命由天定,我們稱皇帝為天子,我們以為他們崇高凜然不可侵犯!”俞連決字字句句擲地有聲,“錯了。他們不是天之驕子,也不是天生淩駕于你們的人,他們是一群真正的蠹蟲,離開了天下百姓民脂民膏就要枯竭腐爛的蠹蟲!不是你們依附着他們,而是他們離不開你們,這是那些王侯将相歉你們的感謝,此乃一歉。”
“那升平盛世歉你們,人常道‘聖明賢主’治下河清海晏,殊不知正是那‘聖明賢主’,才是當世最大的竊國之賊!史書上筆墨紛纭,記那所謂聖賢功績一筆,卻将你們的身影盡數抹去!無識之史官,不知那太平盛世實為百姓所築,于是千秋萬代,無人為爾等正名,此乃二歉。”
俞連決愈發激昂慷慨,而在其鼓舞之下,聆聽的百姓也紛紛心潮激蕩。
這個人說,王侯将相是蠹蟲,聖明賢主是大盜......
他說——
“第三歉,這天下,亦歉你們!千年來王朝更疊,人世浮沉,無知者謂之神力,謂之佛,謂之仙,謂之鬼,謂之承天受命之人降臨凡間,殊不知造就一切者,乃是天下百姓!”俞連決的雙眼中閃爍着沸騰的火光,他将自己心中的道傾吐而出,“這天下不是一家之姓的天下,不是王公貴族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天下物乃天下人所共造,故天下物亦當為天下人所共有!這便是我們太平軍甘冒天下之大不諱,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倫理常綱之所為!”
這才是俞連決追尋的道,這才是太平軍不顧生死而踐行的道。
那些慣于剝削、慣于壓迫百姓的人,在這樣的道前自然會害怕,會顫抖,于是他們竭盡全力地抹黑太平軍,說他們暴虐殘殺,說他們連一柄敝帚也要搶來。
因為他們害怕呀,他們害怕這樣的聲音會喚醒那些沉睡、麻木的人。
因為他們知道,一旦這樣的聲音被百姓所聽見,一旦越來越多的人能夠聽到那深淵中的呼喊——
他們就要完蛋了。
“倘若諸位有願随太平軍者,太平軍永遠敞開大門,倘若有不願者,太平軍亦不強求,可自行去衙門前領取補濟,安身立命。”俞連決話音落下,他看着靜默一瞬的人群,平靜地等待着。
圍繞着俞連決的人群靜默一瞬,他們在愕然,在回溯,他們想到自己曾經承受的不公,想到那些曾帶給自己苦難的人,他們在掙紮,在動搖。
他們在醒悟。
人群熙攘起來,他們高聲讨論着,他們向來謹小慎微的聲腔卻在此時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洪亮轟鳴,于是第一個心潮澎湃的人向俞連決邁出了腳步。
可就在這時,一個太平軍将士着急地奔到了俞連決的身旁,輕聲對他耳語了什麼,俞連決本放松的身軀卻在此刻僵硬了一瞬。
那位向來冷靜理智的軍師幾乎是有些失态了,他匆匆将招攬的事宜交由副手,而後便急忙随着士兵向永州城府庫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