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府嘉陵渡口。
這日天光還未大亮,天地隻見隻見一線微光,太平軍主力便已盡數集結于嘉陵渡口,隻待渡江東進,南下湖廣,向金陵應天府一路攻去。
太平軍等這一天已經等太久了,他們本計劃于一月前順江東渡,可這雄心勃勃的計劃卻在小春等人的阻撓之下,硬生生被拖延了如此之久。
而此時此刻,定中軍之外危已平,陳壽之内亂已除,俞連決與嚴鈞終于擺脫了四川的桎梏,得以向更廣闊的天地率軍挺進。
進軍之前,無非是要進行一番氣勢恢宏的點兵、血酒入喉的摔杯之盟,熊寬立于嚴鈞右手下第一位的尊位,卻竟顯得心不在焉。
所有人都慷慨激昂地吼着“王侯将相,甯有種乎”,熊寬卻呐呐比着口形渾水摸魚,将士們豪氣仰頭飲盡烈酒,摔杯為盟,熊寬還怔怔地将酒碗緊握在手中,直到身後手下第三次提醒他,熊寬才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将酒碗擲地。
“熊統領神思不主,是有何心事嗎?”俞連決的目光落在了熊寬身上,熊寬蓦地一抖,而後扯出一個牽強的笑來:“不、不,沒有的事,隻是想到太平軍如今的聲威,心裡激動而已。”
“原是如此,我還以為熊統領因此前之事,心中頗有芥蒂呢。”俞連決昔日哪裡會如此說話,他向來是看似最溫和而内斂的人,可他今日話裡話外都有些夾槍帶棒了。
似乎是從永州之屠開始,俞連決的心性便已經不複昔日的甯和了。
“我......怎敢......”熊寬嗚嗚咽咽地搪塞過去,可他額角分明有一滴冷汗緩緩滑落。
這也不能怪熊寬,近日來種種風波已叫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哪怕是俞連決一句風輕雲淡的敲打,也叫熊寬不由自主地繃緊了神經。
不是因為他敏感,而是因為——
他是真的心裡有鬼。
熊寬的咽喉滾動一瞬,他避開俞連決的目光,背在身後的手攥緊了掌中的神秘物什。
這是十九給他的東西,十九說,隻要他拉響這個東西,埋伏在嘉陵渡旁的定中軍大軍便會一舉而上,與他裡應外合圍剿太平軍。
熊寬自然知道這險而又險,可富貴險中求,若是能成,他便是平亂的第一等功勞,當受朝廷嘉獎入朝為官,若是不成,他便率軍突圍,也好過成為俞連決手下一條不明不白的亡魂。
有時候熊寬會想,當時同陳壽加入太平軍,這一切是不是從那時起就錯了,若是沒有加入太平軍,他與陳壽還在逍遙自在地做着山大王,說不定幫朝廷鎮壓了太平軍後還能得個封賞......
哪裡像今日,威風不再,苟惜性命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他正這般出神地胡思亂想,太平軍的舟船卻已開始入水了。
“嘩啦——”白浪翻湧,濤聲疊起,先行開道的小舟依然入水,而後隻聽“轟隆”一聲浪鳴,一座巍峨樓船也已入江。
太平軍按照安排依次上船,各營各部皆有劃分,秩序井然分毫不亂。
所有人都精神奕奕,雄心勃勃,唯有熊寬冷汗涔涔,東張西顧。
船都入江了,埋伏在嘉陵渡的定中軍怎麼還不出手......
似乎是回應着熊寬的心聲,就在熊寬心慌意亂之時,一支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羽箭跨越千人萬人,“咻”地一聲穿風而過,狠狠地釘在了俞連決身邊三寸不到的土地之上,詭異的一瞬靜默之後,定中軍的戰鼓與号角聲便緊接着吹響。
“嘟——嘟——”天地之間回響着古樸而嗜血的轟鳴,漫山遍野的定中軍旗幟從嘉陵渡方圓十裡外處的山丘之上滾滾而來!
“轟隆——”“嗒、嗒、嗒!”旗幟翻飛,馬蹄轟鳴,塵埃四起之間太平軍難以看清敵人的真容,但隻憑這聲音與旗幟,粗一估略竟有萬人之多!
永州一戰,定中軍不是已經被打退到黔西了嗎,哪裡又多出來這樣氣勢洶洶的定中軍,還埋伏在太平軍渡江的渡口邊?
“唰!”“刺啦!”到底是久經沙場,舟船上的太平軍将士在短暫的驚愕之後,便也很快拔出武器,列陣以待。
他們昔日能屢破定中軍,今日也自然可再次敗敵!
可恰在此時,隻聽“咻”的一聲利箭穿雲之聲,而後便是“啪”的一聲爆炸巨響,一支穿雲箭騰空而飛并在半空炸裂!
那爆炸聲離他們太近,那支穿雲箭分明就是從他們的陣營中發射出去的,以至于他們的耳膜都在鼓噪轟鳴!
一瞬的耳鳴,一瞬的怔愣,就在太平軍尚未回過神來時,早已與定中軍串通好裡應外合的熊寬,趁此機會怒喝一聲,拉緊弓弦!
弦繃勢蓄,尚在岸上的熊寬與其分散各營的手下各持火箭,趁太平軍怔神之機,萬箭齊放!
“咻——咻咻——”箭雨之中,定中軍将士出于求生的本能舉起盾牌,可令他們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如鴉潮般遮雲蔽日的羽箭卻并不向他們射來,而是——
糧船......
俞連決與嚴鈞一瞬之間瞳孔驟縮,他們想阻止,可離弦箭從不回頭,更遑論那火箭的焰火,已然釘在了糧船的門闆之上!
“嘩啦——”一星火種飛濺,而糧草易燃,轉瞬之間六艘糧船便已被火焰吞沒!
火焰還在蔓延,東風愈烈,于是那火種憑風而起,濺落在緊密相鄰的其餘船隻之上,火海借木風之力頃刻猛漲,方才還威風凜凜縱橫江水的太平軍船隊,霎時間便被湮沒在了搖曳的烈烈火風之中!
憧憧火光倒映在熊寬兇煞的眼中,他卻覺得快意,隻見他仰天大笑一聲,而後猛地拔刀在手,向那在火海中掙紮的俞連決萬般解恨地啐上一口:“去你他娘的俞連決,還和老子橫,今日我便要你為我兄弟償命!”
“都給我拔刀殺了太平軍這些崽種!殺一個朝廷賞十兩白銀,殺十個朝廷賞爵一級,老子要另謀出路,不為你們這些天殺的賣命了!”刺鼻的焦味傳到熊寬的鼻中,熊寬隻覺得那是俞連決被火活活燒死的味道,他笑得更加殘忍,“都給老子上!!!”
一聲令下,加之那誘人的封賞,熊寬手下一衆唯利是圖的小人當即雙目放光,舉刀向火海中的舟船撲去!
“叮咚!”“铿锵!”“刺啦!”刀兵相接,金石相撞,幾近妖邪的紅火之中,黑沉的人影張皇搏殺,宛如一幕受人操縱的詭異皮影。
“殺啊——”熊寬的雙眼被火光映照得猩紅一片。
殺啊,于是一個又一個人影倒下。
殺啊,于是一條又一條生命落水。
殺啊,于是殘肢斷臂頭頸相離活生生一場人間煉獄——
殺啊......
内外呼聲震天而鮮血飛濺,嘉陵江面不知是被火光照映得通紅,還是被鮮血染成了一條滾滾的血河......
風聲漸息,而火焰也随之漸漸偃旗息鼓,一片狼藉的土地與江河之上,熊寬持刀而立,仰天長笑。
“哈——”熊寬笑啊,他怎能不笑?他手刃仇敵、一舉功成,不僅保住一條性命還另有前程萬裡,他笑得近若癫狂,“啊哈哈哈哈哈!!!”
在他身後,騎兵馬踏黃塵,如山湧來;而他身前,火焰漸熄,煙霧漸散——
大笑中的熊寬不經意地掃過一眼,卻在霎時間猛地後退一步,目眦盡裂!
“咣當!”那柄飲血的重刀似是不堪重負,于是直直地、宛如一條僵死之蟲墜落在地、倒地不起,隻留下一聲腐爛的回音,孤魂一般遊蕩在嘉陵渡口的江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