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趕走了,隻有小春一個人靜靜坐在未濟崖上,他隻怔怔地凝視着謝清之離去的方向,而他的手邊是或傾倒在地、或破碎狼藉的酒壇。
大雨如注,而心火灼燒。
大雨、泥濘、血污、酒漬交織在一起,染髒了小春的衣袍,他全身上下隻有一樣東西幹幹淨淨——
被他緊緊握在手中的那枚玉佩,謝清之曾贈他的那枚玉佩。
冰玉,修竹,上刻“謝”字。
小春拼命地握緊了手,可連綿不絕的雨絲仍滲透進了小春的指縫,雨水終究還是落在了玉佩之上......
一切都在潮濕之中,像是有什麼再也握不住的東西要從指尖流逝而去,任憑小春怎樣挽留,也終究轉頭成空。
小春拿不穩,他真的拿不穩,他隻覺得自己隻要一松手,所有曾支撐他的一切就會無情地轉瞬即逝,而他的掌心隻會剩下一灘寒涼的雨水,在片刻之後也蒸發得無影無蹤。
烈酒沸騰啊,像是有十萬根針在他的身軀裡遊走,那一瞬他幹脆想着,留不住的東西便丢掉、砸掉、毀掉,他掙紮着高舉起手中的那枚玉佩,他想要把那枚玉佩那道人影連同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良心都砸碎!
可他隻能徒勞地高舉着手,在雨中狼狽不堪地前功盡棄。
“砰。”淋漓的大雨裡,小春跪倒在地,他将玉佩捧在掌心,顫抖着貼在心口,而另一邊的謝清之在雨幕中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行囊,他用自己的身軀攔住了所有襲來的雨滴——
行囊中,一個面目依舊的泥人靜靜地躺在中央,它左眼下一顆小痣,而唇角帶笑。
連綿的雨無窮無盡,可嗚咽不堪入耳,他們也聽不見彼此的心跳。
人世是不是都是這樣,交錯過、愛過一瞬,而後隻剩下愈走愈遠的别離消亡。
一切都在流走,一切都不回頭,小春覺得自己心裡的東西似乎也随着世事流淌而走,是不是到最後,他也會變成一具沒有心的軀殼?
可是烈酒灼燒着神智,憑空造出了臆想,心跳聲砰然加快,一道自内心深處而來的質問響徹胸腔——
“小春,别騙自己了。”
“你為什麼不敢回答十九的問題,你在逃避什麼,你究竟是為誰入的宮?”
小春隻覺得耳鳴,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大雨裡變得虛幻,他醉眼朦胧搖搖欲墜,他說:“為了、為了謝清之,我想為他報仇......”
“不。”那道聲音沒有絲毫猶豫地将小春的答案否決,它毫不留情地撕開小春最後的心防——
“小春,你敢說你隻是想為謝清之報仇嗎,你敢說你寄人籬下颠沛流離苟延殘喘任人欺淩而你竟不恨嗎,你敢說你沒有一點私心,你敢說你不想要權力,你敢說你沒有借着謝清之的幌子作為你良心的遮羞布,你敢說——”
“你敢說這名利場裡,你沒有沉淪不可自拔嗎......”
“轟隆!”電閃雷鳴劈開沉沉冥暗,将小春迷蒙的醉眼霎時間照徹得有如凄白寒劍。
最後一道塵封也被揭開,而欲望也随之潮漲。
像是最後一根束縛的弦,在這場大雨中轟然而斷。
你不能回頭了嗎,他問他。
小春眼瞳沉如永夜,他的嘴角扯出一個寒涼的笑。
“回不了頭了......”小春喃喃道。
......
小春不知道他醉了多久,當他神智略微清醒之時,已是第二日了。
依舊沒有太陽,陰雲密布而雨水連綿,像是永遠不會天明的暗夜。
小春終于拾起佩劍,他踉跄着站起身來,向崖下走去,可剛行過轉角,一個瑟瑟發抖的紅衣人影卻出現在他的眼前。
那是花在衣。
他沒有走,他隻是躲在山崖的轉角,大雨淋濕了他的衣衫,他額頭上的血痕都被雨水沖刷得慘白,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他本就寡淡的唇色更蒼白三分,更不消說淋了這一夜的雨,他已然冷得顫抖不止。
可即便是這樣,花在衣一聽見小春的腳步聲,那迷蒙的雙眼便驟然間亮了起來,他飛快地爬了起來,踉跄着跑到了小春的身邊。
風息奔流,而下一瞬小春便被擁入了一個潮濕卻又溫暖的懷抱。
花在衣那樣冷,可他的懷中卻還殘留着餘溫。
他緊緊地抱住小春,怎樣也不松手,他微微彎腰,将臉埋在小春的肩窩,透過緊密相連的身軀,花在衣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又有些受了風寒的鼻音:“我知道我惹你生氣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隻是有一些......嫉妒,我嫉妒你看他的眼神,我嫉妒他受着你的好卻全然不知......”
又一片溫熱的水澤在小春的肩窩暈開,小春知道那是花在衣的眼淚。
“我知道我錯了,你想罵我打我都可以,但是、但是......”花在衣毫不掩飾地哽咽着,他根本不敢松手,他怕一松手,小春便要離他而去,“不要抛下我,隻要不抛下我......”
“求你......”花在衣的指尖都在不停地抖,“求你,小春,别抛下我......”
四月近五月的天,可一場春雨落下,天地間還是那樣的寒涼,花在衣是小春身前最近的暖源。
他似乎總是出現在小春最迷茫混沌的時候,他們都清醒着,卻又好像都醉了,四面楚歌裡,好似隻有緊緊的相擁才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小春的手攀上花在衣的脊背,他也終于緩緩地回抱住了花在衣。
“花在衣,我......”雨水打濕了小春的眼睫,他隻一眨眼,便有一滴淚似的水澤砰然落地,“我萬劫不複了......”
隻一個擁抱便叫花在衣喜極而泣,而他的心卻又為小春酸澀不已,他隻能緊緊抱緊小春,他隻能癡癡地喃喃念道:“沒關系,我陪你、我陪你......”
萬劫不複之地,萬丈深淵之境,但凡我一息尚存——
義無反顧,不問東西。
我陪你。
大雨連綿不絕地敲打在身上,小春清醒了三分,他把眼中最後一分脆弱斂盡。
他推開了花在衣,站穩了身形。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小春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心,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了。
“下山吧,軍中還有一些殘餘之事要處理。”小春向前走去。
花在衣扶着崖壁才勉強站穩,但他很快就露出一個笑來,跑着追上了小春。
......
秋陵渡一戰,小春所率定中軍主部與餘玉龍所率精銳前後合圍太平軍,大破敵,賊首嚴鈞、俞連決伏法,太平軍敗兵被俘,捷報速遞京師,龍顔大悅之餘,一紙隐秘的聖谕卻八百裡加急傳至川蜀。
聖谕傳至小春身前,小春跪地接旨。
“大人此一役功成,龍顔大悅,回京後必有鴻程萬裡,咱家先行道賀了。”傳旨的太監笑盈盈向小春道喜,卻又忽地眼珠一晃,話鋒一轉,“隻在此之前,您還需高擡貴手,為聖上做一件易如反掌之事。”
那太監笑着一擡手:“聖上令不宣讀,大人還請自行看看聖谕吧。”
小春點頭應是,他恭恭敬敬展開聖旨,心中卻早有所感。
果不其然,那明黃的聖旨展開,耀眼的燦黃卻好似頃刻之間加深成一灘濃稠的血色,小春冷眼看着其上寥寥九字——
“太平軍敗兵即刻坑殺。”
那太監仍是笑着,可眼裡卻漆黑一片,看不清神情:“大人,如何啊?”